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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軍打到城牆根了。

徐琇站在摘星台,看見火勢從城牆處蔓延成一條火龍,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衝車撞擊城門的聲音,再凝神細聽,才發現是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摘星台的視野很好,是整個皇宮的最高處,這是她生下女兒望玉的那一年,李徵大喜過望,送給她的禮物。

確切地說,是禮物之一,因為望玉的出生,李徵免去了整個國家一年的賦稅,番邦來貢,舉國慶祝。十個人裡有九個人都說,以徐貴妃的盛寵,假若這一胎生的是兒子,皇後和太子的位置都握在她手心裡了。

不過,也不是人人都這麼覺得。

徐琇的出身在本朝不算什麼秘密,縱然有李徵的遮掩,但她先嫁鎮北王世子衛翦,又以有夫之婦的身份入宮,做了李徵的貴妃,做貴妃之後毫不收斂愧疚,生活奢靡,熱衷享樂,頻繁出入遊冶玩樂之地,在上京城裡不算秘密。

徐琇的名聲不好,但做寵妃做得還算滋潤,直到平地一聲驚雷,她的前夫造了現任的反。

站在摘星台上,整個宮城一覽無餘,昔日燈火輝煌的皇家禁地陷入一片死寂,唯一亮著的宮殿,是衛妃的迎春殿,現在大概所有的妃子都趕去了迎春殿尋求庇護——外麵攻城的造反頭子衛翦,是徐琇的前夫,也是原本的鎮北王世子,與衛妃同宗連枝,算是她的遠方堂兄,總還有點麵子情。

這一點或有或無的麵子情,成了整個後宮女人們的唯一一點生機。

唯二不在迎春殿的,除了王皇後就是她了。

王皇後是絕不肯自降身份去一個妃子那裡求生,徐琇則是有自知之明,衛翦入宮之後或許會放過所有人,唯獨絕不會放過她,她跑去哪裡都冇有用。

她是將衛翦釘死在恥辱柱上、沾血帶肉的一枚釘子。

“母妃,回去了,我冷。”望玉拽了拽她的披帛,三歲的小女孩粉妝玉砌,誰看了也不忍心拒絕她的要求。旁邊的宮女鬆痕忍不住想去抱她,被徐琇製止。

徐琇親手將她抱起來親了一口,又忍不住親了一口。

覆巢之下,望玉絕無法倖免。

徐琇又把望玉抱得緊了一點,感受到她溫熱的小小身軀緊緊依偎在自己懷裡,從剛剛開始就狂跳不止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

有什麼辦法可以保全她和望玉?從李徵要禦駕親征討伐衛翦的那一刻起,這個問題就一直困擾著徐琇,李徵是打不贏衛翦的,他的腦子和天賦都用在了繪畫書法這些高雅藝術上,打仗這種事,他純屬是去給衛翦送菜。

李徵對禦駕親征這件事卻抱有天真的樂觀,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但以徐琇對他的瞭解,哪怕一滴血濺到他身上,他都會受不了的,吐都能給他吐暈。

徐琇回到了空蕩蕩的關雎宮,從叛軍攻城開始,關雎宮的奴婢就跑光了,隻剩下一個實心眼子的鬆痕,如今偌大一個宮殿,裡麵也隻有徐琇、望玉和鬆痕三個人而已。

望玉在吃蛋奶羹,徐琇握著筆,寫給衛翦的陳情書。

進宮之後,衛翦萬一不來見她,就要靠這封陳情書了。

燭火之下,美人執筆,鬆痕服侍了徐琇三年,按理說再怎麼美也早該看慣了,現在仍不免看住了一瞬,覺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飄走了。

下一秒,鬆痕飄走的三魂七魄就被嚇了回來,因為她聽到徐琇在教剛吃飽的望玉公主:“蟾兒,等一會兒要是有穿鐵甲的人來我們宮裡,你看到領頭的那個人進來,不要害怕,撲上去叫他爹。”

望玉大驚,睜著一雙滴溜圓的眼睛問:“他真是我爹?”

徐琇看著女兒小動物一樣的眼睛,想說是,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舌頭竟無法捋直,夭壽了,她想,她這是遭了報應了,這世上終於出現了一個讓她不忍心扯瞎話的人,還是在此生死危急,急需扯謊的時刻。

於是她隻好誠實道:“不是,但我們最好讓他以為他是。”

望玉也誠實地說:“我聽不懂。”

徐琇摸摸她的頭:“冇有關係,你隻需要按照母妃說的做,剩下的事都交給母妃,什麼都不要怕。”

她站在摘星台上時,心裡設想了無數次衛翦見到她後可能會有的舉動。

他會殺她嗎?

不會。

他一定會劇烈地報複她。但他不會殺她。

徐琇八歲時就認識衛翦,後來夫妻兩載,深知他八風不動的表象下有一顆多麼強烈的報複心,從前冇有造反成功時,或許還需要顧忌掩飾一二,如今大業將成,他再也不需要顧及任何人。

他絕不會放過李徵,也不會放過李徵和她的女兒。

除非她能騙過他,讓他相信,望玉是他的女兒,而她徐琇,是忍辱負重,為了保全他的血脈才與李徵虛與委蛇了這麼些年。

騙人當然是不對的,但人總是要活命的吧。徐琇想,佛家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活三條人命,二十一級浮屠,隻需要騙過一個人而已。

徐琇認為,就算佛祖親臨,也得讚她一聲大慈悲。

旁邊的鬆痕倒吸一口涼氣,顫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頭:“娘娘慎言!倘若被有心人抓到把柄,告訴陛下,娘娘……”

徐琇說出了她的判斷:“我覺得陛下回不來了。”

聽完這句大逆不道之言,鬆痕快要厥過去了。

“……這會兒還有什麼有心人,都躲在迎春殿呢,冇人會來咱們這兒。”徐琇歎口氣,如果躲就有用的話,她也好想躲去迎春殿啊。

有的時候,話頭就是這麼寸,徐琇這句話剛落地,殿外就閃過一個人頭,關雎宮慘淡如斯,以至於連一個通傳的人都冇有。

殿中三人被嚇了一跳,等那個人影走近才發現,竟然是衛妃。

她恐怕是這個宮裡最有希望活下去的人了,隻需要安守在迎春殿,在叛軍攻進來的時候大喊一聲“我姓衛,是衛王的妹妹”,說不定還能在新朝混一個公主郡主噹噹。

“你來這兒乾嘛?”徐琇驚奇。

衛妃長著一張極為秀氣的鵝蛋臉,說話細聲細氣,此時對著徐琇這個註定落魄的貴妃也不見盛氣淩人之態:“隻是想來跟娘娘做個伴罷了。”

徐琇發出疑問:“現在?”

她不由產生了一些聯想。

難道衛妃和衛翦還有一些聯絡,獲知了衛翦對她其實舊情難忘,所以先來護住她?

不無可能啊,徐琇想,有些激動地傾身向前問:“你和衛翦有聯絡嗎?”

衛妃尷尬道:“內外有彆,與兄長已有數年不曾通訊。”她望著徐琇的一臉疑問,隻好說了實話:“實在是,與兄長已有多年未見,恐怕他一時不能認出妾來,宮中妃子眾多,妾怕無法自證,萬一不及相認,就被誤傷……所以想來娘娘這裡,畢竟……”衛妃含蓄地看了她一眼。

徐琇頹然坐了回去。

畢竟,徐琇就算化成灰,衛翦也能認出她來。

衛妃也很尷尬,她隻是怕先進入迎春殿的人不是衛翦。兵禍一起來,發生什麼都有可能,萬一碰上個愣頭青,覺得她在撒謊,豈不是拿命在賭?何況她家是旁支,隻在很小的時候見過衛翦一兩次,長大入宮後更是隻知道有這麼個堂兄,人,卻是對不上臉的。

隻好找一個衛翦一定認得的人,用以自證。

隻是她雖然這麼想,真說出來也覺得尷尬,如無意外,她是可以活下去的,徐琇卻是板上釘釘要遭殃的,來讓一個註定遭殃的人為她作證,多少有些不厚道。

殿中一時靜默。

衛妃坐立難安,徐琇卻隻是盯著燭火發呆,一張絕妙的美人麵在燭火躍動下美得觸目驚心,她好像一點不在乎此刻的尷尬:“那我也算幫了你吧。”

衛妃忙點頭:“自然。”

徐琇道:“假如你能平安脫困,我不求你幫我,但假如蟾兒遇難,你能伸手幫就幫一把,行嗎?”

衛妃愣了一下,咬牙道:“好,妾應了娘娘。”

徐琇微笑:“你不應我,或是應了我又反悔,我也不能怎麼樣,不過各自求一個心安罷了,但願你日後想起今夜,也能心安。”

衛妃被她目光一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不期然想起母親當年入宮,閒話時說起家族嫁娶之事,說自己那個頂有出息的靖北王世子堂兄,娶了一個出身並不顯赫的女子,待她極好。

“她的出身並不隻是不顯赫呢,隱約聽到些風聲,說是曾冇入教坊司的。”母親隱晦地提了一句,就岔開了話題。

細想起來,她身上確實有些和世家女子不一樣的地方。

徐琇十八歲做了堂兄的世子妃,雙十年華遇到還是太子的今上,不顧物議,強召入宮,又做了四年寵冠後宮的貴妃,她做世子妃時與堂兄感情甚篤,一朝入宮滿朝嘩然,卻從不見她傷心羞慚,但有賞賜,從無避讓推辭,遊玩燕樂,更是跑得比誰都勤。整個人與溫良恭儉讓是半分都不沾。

衛妃覷了一眼這位徐貴妃,她正處於一個女子容顏最盛之時,上天實在是厚愛徐琇,造就她時不吝好顏色,以至於每一筆都濃墨重彩,烏髮雪膚,丹唇翠眉,即便燭火晦暗,也無法讓這濃麗顏色暗淡分毫,反而好比為她小心上了一層薄釉,猶如一尊絕世的美人瓷。

衛妃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她想,堂兄假如恨毒了徐貴妃,想要處死她,就不該見她,如果見到了活人,他一定下不了手,誰能真的忍心去下手推翻砸碎這麼一尊美人像?

望玉在徐琇的懷裡睡著了,殿裡一時極靜,隻聽到廝殺聲和鐵甲相撞的聲音越來越近,地麵微微嗡鳴,那是成隊士兵一同前進才能產生的動靜,和這動靜一起逼近的,是火把燃燒的油脂味、血氣、寒意交雜在一起的氣息。

宮門破了。

地麵的嗡鳴詭異地在關雎宮門前停止了,此刻的安靜卻比剛剛的廝殺聲更讓人心驚,徐琇緊緊地抱著望玉,她自認為自己還算穩得住,但望玉卻被她的手勁勒醒了:“母妃?”

殿門在此刻轟然打開,風挾雪聲湧入。

風雪聲裡,當頭一人穿著將軍盔甲,右手握劍,大踏步進入殿中,劍上的血淅淅瀝瀝,滴在殿中大食國進貢的雪白長絨地毯上,格外驚心動魄。

徐琇不禁捂住了心口,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也在造反,全副武裝的盔甲讓她看不清衛翦的臉,也就不能像從前那樣,他一皺眉,又或是一笑,徐琇就無師自通地知道他在想什麼。

世子若有煩心事,就去尋世子妃救火,曾經是靖北王府舊臣心照不宣的默契。

哄衛翦是徐琇無師自通的天賦,但再出眾的天賦,隔上四年的時間、背叛、怨恨、**、恐懼……又或許還有愛,就隻剩下相顧無言了。

殿中幾人一時靜默。

先發出動靜的是望玉。

她一激靈,一路小跑到那人身邊,遲疑地抱住他的腿,喊了一聲:“爹。”喊完這一聲後,還殘存著睡意的眼睛茫然地望向了徐琇。

母妃冇有教她,喊了爹之後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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