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聞道夕死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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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外聲音極為混亂,有寒暄客氣的,有幼稚低劣的你來我往下套試探的,百官亂雜交談聲,在初下早朝間,本該是再尋常不過的。

隻這一聲格外的清晰。

隻聽車內之人敲了車梁,簾子便被掀開,陳向迅速抬頭,褚嚴清卻未看他,隻低垂著眉眼看著手中茶盞,眉眼專注平淡,好似並未將他所說放在心上。

他便略鬆緩了思緒,隻片刻,便聽男人開口。

“將軍府之事,還請陳大人知無不言。”

晨光明照,讓男人輪廓也柔和了起來,隻是話間破天荒的“請”,讓陳向有些上不來氣,雖知曉這閻王是故作溫和之意,但還是在猝不及防對上了一雙漆黑幽深的眸子後心口猛地一跳。

“褚大人,因將軍府是陛下所賜二等府宅,所建造修繕都是要過禮部批駁的,今日下官晨起時,將軍府便派人來告知昨夜是起了大火。”

杯盞中的氤氳水汽浮了上來,半遮半掩間,連褚嚴清的麵容都辨不清晰,陳向隻得硬著頭皮往下說。

“還抬出了一具屍體,說是刺客的。”

早朝二人爭執起,夜間將軍府便遭了火,思緒至此陳向已不敢深想。

“江少卿可有受傷?”

褚大人終於開口,語氣與往日並無不同,隻是聲音有些喑啞。

陳向有些怔然。

隻是未曾想褚嚴清會說這話,斟酌半晌才謹慎回道,“未聽聞少卿受傷,但早朝時下官經將軍府遇上諸多藥師進了府裡。”

並不知曉褚指揮究竟想讓江少卿到何地步,但二人針鋒相對良久,浸泡官場多年,陳向能猜選著挑些褚嚴清愛聽的說。

“今日之事,多謝陳大人告知。”

入耳一聲,極為鄭重,陳向微不可查地頓了頓。

褚指揮他先前未曾接觸過,隻知曉少年清貴冷然不易接觸,入仕後另有多智近妖,能看破謊言之稱,是個萬萬不能得罪的。

陳向望向男人的清雋的麵龐,心下有些歎息,若江少卿真敵不過,若真如褚嚴清所願,肅王做了太子,朝堂有他在,怕是也動亂不了的。

山間明月,也喚君子玉,世間最為風華的一塊玉。

是玉,也是寒潭萬裡深不見底之處打磨浸透的玉。

他們這些“前輩”早就知曉,主相之位空懸多年,等的便是他褚嚴清。

不論最後是誰坐了那個位置,主相隻會有一人。

京城這場雨早已停了。

褚嚴清並不知今日雨在何時所起,何時所停,隻是他晨時出門踩上的便是那潮濕的地,而後才驚覺,原昨夜起過雨了。

隨著馬車過於低窪水麵濺起了一聲水響,褚嚴清驚醒般,將緊握手中早已涼透的茶盞擱在台桌上。

馬車拐至南路,隨著換向帶來的力道,他冷眼看著杯盞蓋滑了下去,瓷器並不如往常那般守著規矩。

過了許久,褚嚴清抬手敲了敲門框,語氣是田威辨不明朗的複雜。

“田威,停車。”

馬車外的田威愣了一下,隻是片刻便應聲停了車,“屬下遵命。”

雖說不解,田威什麼也冇問。

褚嚴清麵上冇什麼表情,極為平淡,他與將軍府僅一簾之隔。

其實將軍府與往日比並無異狀,隻是不見往日府外的值守與馬伕。

梨樹。

褚嚴清握簾的指尖猛地一滯。

將軍府前本有一巨大的老梨樹,不知何時種下的,春秋白梨花色清亮,夏時梨子碩大圓熟,隻是此刻火灼的焦黑極為刺眼。

他以為這事結束後,他能再吃上將軍府的新梨的。

老梨樹死了。

褚嚴清倏然就收回了手,而在暗紅的朝服外的手指節已用力到有些發白。

“回府。”

青州流匪肆虐,京中狼環虎伺,不論哪裡,都是衝著江翌去的。

青州匪患為何偏偏在肅禮二王僵持之際出現。

二人不會折損麾下支援者赴任苦寒,朝堂官至四品且擅治民難的中立者隻唯她江翌一人。

青州一事,肅禮二王難得齊心了。

以江翌的心智,解決青州匪患之災並不算難,隻是青州太遠了。

太遠了,太冷了,那裡的風過都穿著骨。

江翌不能活不過桃李年。

思及桃李之限,褚嚴清呼吸陡然一沉,胸口起伏著,那股難以遏製的窒息卻瘋狂翻湧。

褚嚴清與將軍府,一貫是同路的。

馬車行至鎮國司,幾乎是同一瞬。

褚嚴清從馬車上下來,朝服掃過了無塵的鞋履,男人才偏頭掩了半分眼底的潮湧,吩咐道,“讓方卓寫好摺子明日遞上去,意他身體抱恙,青州一事我親自去。”

田威想說些什麼,卻被來報急促的通傳聲打斷。

“大人,薑少卿求見。”

“……”

“誰?”

天地昏倒,無謂時間。

褚嚴清倏地轉了身,眸色極深,如那深不見底的淵河。

“大理寺少卿。”通傳之人自是無從得知褚嚴清的思緒,隻再清晰傳告。

紅日高懸,良久靜默,褚嚴清盯著光亮處看了許久,久到後脊已生硬發僵纔回過神。

她怎可能會來見他。

“去備茶。”

“帶上茉莉的煎具。”

待田威送茶水步入中堂時,江少卿並不在,隻他家大人一人坐那竹椅,翠色的茶盞在手中把玩,長腿隨意放著,姿態有種說不出的慵懶招人。

隻是此刻男人闔眸了,在耀光之下,睫毛纖長的落下了影,連托盞的指尖都好似瑩玉般發著光。

聽到聲響他輕掀開眼皮,抬首稍側,語氣平淡,“我來。”

江翌不喜喝茶,總嫌澀喉,唯她能接受的隻有這茉莉花。

萬物吞聲,茶水沸騰下,世間清風都有些柔和了。

褚嚴清認真地挑選著合心的花瓣,目光專注,好似待著什麼無價的寶物般。

直到堂外腳步聲乍起,盞托相撞發出了刺耳的一聲。

“下官見過褚大人。”

褚嚴清指骨僵硬地蓋上茶盞,安靜收好餘下的茉莉茶花。

男人就這麼定定看著指尖淋了水的茉莉,全神貫注,審視之餘甚至有幾分清晰可見的困惑,半晌卻有些出神,睫影濃重,無人知曉他在想什麼。

“為何是你。”

他並未抬頭。

薑玉崢聲量並不大,卻是一字一句。

“江大人辭官了。”

褚嚴清驀然轉頭,滿室的茉莉香氣,在頃刻間消失不見,室內似是起了霧。

失焦間,薑玉崢又說,“江大人已離京了,下官派了親信去找,並未找到。”

“褚大人,您隻比下官大一年歲,您入天啟學堂那日,下官便知曉您信您品性,而後也是隨了您選的君子之道。”

他說到這便不說下去了,褚嚴清有些少見茫然的情緒,不知曉他人所說何意,或是無暇顧理。

褚嚴清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理智實在難找回。

“我來隻問一事,江大人辭官離京之事,褚大人可有參與。”

或是初生牛犢,或是褚嚴清玉麵閻王之稱肆傳時他不在京,他此刻直直地質問上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望學哥成全。”

薑玉崢這樣說。

果然,朝聞道夕死可矣。

良久,或是一瞬。

“參與了,你當如何?”

褚嚴清轉身,聲音低沉清冷,如玉墜地,隻是警告的意味太濃烈了,那股本該溫和的調調被衝散一乾二淨。

薑玉崢抬著稍有些稚意的臉龐看他,並不畏懼,“學哥,我還有一惑,君子證道當是論心還是論跡。”

那片青色的衣角毫無波動,一如走來那般慢條斯理,對身後的問聲恍若未覺。

“學哥,我隻見過你三麵,都是與江大人一同的。”

這話頗有些前後不接,若給天啟學堂那些老東西知曉,估計能氣得掉幾根鬍子。

但偏偏褚嚴清聽懂了。

“少讀那些死板的書,朝聞道夕死可矣不可這麼用。”

君子道之首,天啟學堂第一驕子叫他,少讀那些書。

即使話間諷意十足,褚嚴清仍自始至終都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薑玉崢還想說些什麼時,男人如玉般的指骨伸到了他的心口,甚至肩頭的髮絲就要揚到他的臉上了。

“鶴紋袍果然好看。”

這一眼眸底沉黑晦澀,帶著薑玉崢看不懂的情緒。

“我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江翌順遂活著。”

他話間實在過於溫柔,眉目亦是十分柔和,使這場麵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他最終也未答他第二問。

褚嚴清想起了自己的道。

他所習是君子道,卻從未恭謙逐名,從不與人論心跡。

他所行之道,老首輔不認,宗將軍不容,一人說他狂妄虛偽,一人說他手段狠厲不通共利,倆人皆說他日後要為此路而後悔。

但要論起當世少年郎,褚嚴清依舊是倆人眼中的獨成一派的天古京城唯一天之驕子,一直是他,從未有第二人。

二人不願他走,卻又盼著他大膽走。

他日作月照林間。

他無清風心跡,唯以信仰做底線。

而後,鎮國司內便得了一令。

暗線全出,保好江大人。

田威還記得那時直直闖入耳膜的一句,無悲無喜,輕飄飄地落下。

“異動者無需知會與我,殺了。”

京城風雨肆虐,遠走之人並不得知,也不願管之。

她要去的是那長青的山,看的是那澈光的河。

山間清明,江翌誰也冇帶,隻帶了一把劍與一匹馬。

隻是爭端常在,就在正準備繫上馬繩喝些水時,便聽到遠處傳來的呼喊聲,“救命啊!有狼!!救救我們!”

江翌稍頓,朝風聲嘶吼間望去,見到的便是二人護著雙鬢染了白的小老,隨著風聲慟哭,野獸嘶鳴聲顯,幾人不斷後退。

江翌挑眉看著,未多想什麼,隻一夾馬肚,馬踏與劍鳴齊聲,帶著殺意,裹著肅風便刺了上去。

那雜毛野狼也或是感到了殺意,轉瞬便換了目標,朝著江翌撲去,手腕輕轉,她笑道。

“那大人,既是救你,這野狼的命我可就取走了。”

話音落地,劍刃便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刺進了野狼的肚子。

狼死哀嚎,悲鳴震響田野。

女子一身素錦白衣,發間隻簡單簪了根釵,右手握著滴血的劍,高坐於高大的黑馬之上,分明是極為纖細柔軟的眉眼,隻是眸光漆黑淵沉,光影之下讓人無敢直視。

“你是誰。”年紀稍長的男子稍避其鋒,側目看她。

為何知曉他身份,還喚他大人。

少女抬起纖長白皙的手,眼睛被笑意浸染得格外明亮,“前大理寺少卿,驍騎將軍之女江翌,問候青州長史大人安。”

清淩淩的聲音劃過耳畔,分明是淡然含笑的聲音,卻讓林長史心口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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