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火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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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古正德四十三年,正值深秋,一場風過寒意正濃,街上不似往日熱鬨,偶有聲響也是窸窣蟲鳥之音。

看似萬物吞聲,一片平靜無波。

僅是看似。

此時宣政大殿硝煙瀰漫,文武百官爭論聲不止。

七日前青州老長史遇刺身死,新任陳長史調任第一日便遭流寇劫財,現青州一帶匪壞流寇橫行,民不聊生,皇權民法皆不管用。

官權無用之地,自無人願去的。

“陛下,臣自請赴任青州,以改百姓之苦。”殿內良久的推諉被打破,隻響起少女清淩淩的聲音。

此人話音落地全場鴉雀無聲,皇帝也隨眾人分了片眼神看向大殿一側的少女,見開口之人身著青色鶴紋袍時是有些無奈的。

“青州清苦,江少卿這身體怕是不宜勞鬨吧。”

此話不假,江翌自小患有心疾之事滿城皆知,還不少伴著些,江家武將世家因她而黯淡之類言語。

君王憐憫,實乃幸事,雖如此,江翌卻還得再請一回。

陛下已病了半年不見好,兩年前先太子因病去世,以至於儲君之位空懸,朝堂上風聲鶴唳,肅禮二王分權,百官早已各自押儲,而她為長公主麾下,自然不參與儲君之爭。

立身中正則左右皆敵,如今青州患事恰是她逃離紛爭的機會。

“陛下,臣心意已決,青州百姓身處水深火熱,臣雖薄弱之身,但臣堅信公理之力。”江翌神情平靜,垂下的眼睫遮住眼底的思緒,無人可窺其意。

隻是還未等到皇帝的決斷,身側便暗了一片。

隨著腳步聲起,男子清雋的嗓音也響起,“青州匪寇之患,江少卿一文官手無縛雞之力,如何來救這百姓疾苦,莫非要學著陳長史去自送錢財?”

隻是這話裡攻擊性太強,所有人都能察覺這位褚大人是不悅的。

寂靜間,江翌根本無需抬頭。

說話之人正是她入仕以來一直視為死對頭的褚嚴清,身為鎮國司指揮使,作為辨黑白曉真理之堂,卻為肅王做事,涉身於這奪權之爭,江翌嗤之以鼻。

但倆人從小,就不算很對付。

嚴格來說,應是在她失約於褚嚴清的及冠禮那日,二人才徹底反目。

到底是看錯人了,想到這江翌藏在袖子裡的手輕撚了撚,神色有著一瞬的恍惚。

這青州是非去不可的。

“褚大人這話倒是叫我等文臣寒了心,又非行軍非要武將。”江翌道。

這一句道的極為大膽,算是平地驚雷,江翌也知,她甚至清晰聽見了周遭的吸氣聲。

“江少卿。”

他的聲線一貫清冽,尤其這聲,像是清泉淌過了冰麵,冷的像玉。

江翌聞言抬眸。

那人長身玉立,一身緋紅蓮紋官服卻毫無俗氣,隻是更把人襯的是清貴冷然,說話間眉眼冷銳,似乎極難有什麼能讓他放在眼裡的。

是美人,隻是開口便煩人至極。

“不必不自量力,到時引火燒身便不值當了。”那人定定看她,一字一句。

這引火燒身四字極為嘲諷,江翌看著他似笑非笑,“我乃陛下親封大理寺少卿,生於驍騎將軍府,我江家世代忠勇無退,我不自量力?”

此話一出,這二位算是徹底又吵起來了,朝中早已見慣不怪,隻是無人敢開口打斷。

右丞曾直言,幸得二人互相製衡,以至天古雙王製權局麵,不若二人聯手,儲君之位必然早塵埃落定。

那江少卿此人雖是身弱文職,但其父官至二品乃驍騎大將軍,江家族下壯年男丁皆有武職在身,凡是官身,儘數與父親一起駐守關山已有十年,滿門忠烈。

而風光如褚指揮,夏時一計定城,從此三司六衛聽他鎮國司號召,雖習君子道卻可佩劍入朝,可謂開國第一人。

其父褚太尉,清官之名滿城皆知,三年前受天子之令暗查臨州官銀丟失之事,回城覆命途中遭遇暗殺,真凶至今未抓獲,天子懷愧,對褚嚴清照拂良多。

周邊嘈雜,眾臣議論紛紛,男人不慍也不怒,隻是神情淡然看著她,聲線清冽,“江大人倒是不怕死。”

江翌本該生氣的,隻是這一眼帶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緒。

這話是有些苛責了,高台那位陛下也知曉是時候來製止這場鬨劇了。

能看出皇上略有些頭痛,“匪患之流說什麼死不死的,都退下吧,待朕想想。”

如此,青州赴任一事皇上以頭疾犯了為由暫緩了下來。

往常下朝後眾臣都會急著回府用膳補眠之類的,今日卻都十分默契地緩了步子,原因無他,是方纔還在殿內冷臉的江少卿在大庭廣眾之下叫住了褚指揮。

這二人的熱鬨,自然是要看的。

眾人不敢明目張膽,隻得緩步偷覷,不勞眾人多費心神,女子話間聲音清晰入耳。

“褚大人不必阻撓,本官既入青州短間便不會回京了,對你所謀這是好事。”

眾臣不見其神情,隻聞其言皆驚愕不已,若她江少卿赴任青州長期不歸,天古朝堂局勢必變,一時間眾人喜的喜憂的憂。

這會是深秋,宮裡漫山的銀杏,稍微一起風便往下砸,隻是葉落數片也未聞男人聲音。

有大膽者朝旁覷了一眼。

褚大人立於風中,神色一貫的淡漠從容,與江少卿間僅一階之隔。

男人歎息一聲,片刻便望向她,徐徐道,“據我所知江少卿的身體並不適合久居潮濕涼寒之處,青州靠海,風起穿骨。”

江翌毫無阻礙地對上那雙漆黑的眸子。

男人站在階下,隔著半寸天光,身姿卓越仿若修竹。

風起,隻是輕輕一推便帶落無數焦黃的梧桐樹葉盤旋,甚至有幾片落到了褚嚴清的腳邊。

見江翌看他,男人眉梢揚起,不疾不徐朝下階走,行至平階才漫不經心朝她笑,“若去了青州,江少卿的日子怕是不太好過。”

此話一出,百官雖好奇卻也無人敢再流連,紛紛加快腳步離開這微妙而危險的地方。

空氣彷彿有瞬間的凝滯,江翌平靜著看他,開口很是認真,一字一句道,“想本官不好過,你大可來試試。”

二人無聲對峙,火藥味越發濃鬱。

褚嚴清輕笑一聲,抬首看向大殿階上少女。

天光大亮,少女一身青色鶴紋官服,隻身單薄立於高處,頭頂便是那遙不可及的光日。

金色的光落在少女的眉眼,連帶著那袍上白鶴都渡了層新光,她緩緩垂眸,褚嚴清迎著她的目光,好似見了虛無的謫仙,熠熠生輝。

褚嚴清看她,並不在意她的威脅,而是悠悠開口,“我並無任何所謀,若少卿硬要,那在下所圖便是江少卿身體康健。”

男人轉身,端的一副清貴華然,隻是在開口那一瞬他應當是微微笑著的,才顯得冇有平日那麼重的冷感。

梧桐葉落,漫山遍野鋪天蓋地。

雖隻一瞬。

但江翌實再太過瞭解他,這黑心肝的話一貫是要反著聽的。

以褚嚴清的立場而她,她若在京身死,父親必將回京為她出棺,到時必將攪進這雙王之爭,以肅王黨的手段心計,父親怕是難保這虎符。

那虎符能號召的可不單止數萬大軍,更是決斷著朝中武將的站隊。

褚嚴清願她身體康健這鬼話,江翌是聽著都嫌。

二人背身而行,鎮國司與將軍府一貫不同路。

此間萬物皆黯,唯今日夜月出奇的亮,秋風出鞘間,樹枝晃盪的細碎黑影都清晰可見。

月中,將軍府烈火濃煙沖天而上,火樓醒目,頃刻間連帶整個方位都難逃焰色的侵染。

烈日般的灼燒倏地襲來,貼地火舌急沖塌上女子,塌椅翻倒,帶來一聲巨響和鋪天蓋地的劇痛。

江翌醒時喉嚨快要被濃鬱的灼燒味淹冇。

木炭燃燒,茶水沸騰,青絲衣裳一觸極焚。

乾涸間,江翌夠著手邊那汪茶水翻倒帶來的水漬,隻是一片,好似觸之即能緩解她的熔漿窪地。

火灼凶猛瓦片落地,府內眾人的呼喊聲,房內乾物的燃燒聲,隻是火海之中江翌冷眼看著半開的窗。

月光大盛,與焰色一同照入院中,少女衣袍飛揚踏火而來,漫天塵煙皆不沾身,隻是抬手間血液炙熱滾燙,劍起,眉眼也染上了月色,淩厲皎潔。

銀光瞬間冇入,刺目的紅,是她全身上下最亮的顏色。

血液飛濺至臉龐,她拔出刀,視線落在那黑衣人驚恐的眸上,笑的溫和無害,“何人派你來。”

縱火者跪地,思緒滾了千遍,心中唯有駭然,江少卿城府竟如此之深,在主人府內他武藝已算上等,卻被這女人一擊刺中,她的心疾身弱傳聞竟是假的,整個天古竟都無人知曉。

亦或是將死的緣故,黑衣人從頭到腳逐漸開始發涼。

他眸中恐慌,雖掙紮著朝外爬,但也難掩絕望之情,“褚指揮,你得罪褚指揮,即使我死了,還會有他人取你性命,你該……”

隻是這訊息,他送不出去的。

隨著破風間劍錚響,伏地男人最終垂下頭顱,江翌並未讓他說完。

天地無攔,院中無故生了風,橫衝直撞不講道理,叫人避無可避。

立於滿地赤紅的鮮血裡,江翌麵無表情,任由血珠從她的眉角滑過半張臉,原引火燒身是這個意思。

褚嚴清,想要她命。

或是終於理解清了,江翌才慢吞吞起身,抬手搓了搓衣衫上凝著的血汙,又將髮絲流下的血珠輕輕拂掉,冷眼看著火海狼藉。

直過良久,才聽她喚。

“四安,三應。”

天已露光色,火海已然覆滅,二人再度聽到自家少卿的聲音時,纔算是鬆了一口氣,“屬下在。”

大人終於來了。

雖是突起火海,但將軍府上並不亂序,當夜值守皆有序垂首跪著,等待一聲宣判。

江翌右手握著染了血的劍,上身白淨未沾血色,隻平日散漫的神情不見,眼底沉得叫人發慌。

她提著劍走,血便滴了一路,她就這樣出現在所有人麵前。

每一步都叫人喘不過氣來,府中遭歹人偷入投火,身為當夜值守卻未能覺察,便是死罪。

女子語氣冷然,卻無半點責意,“四安,清點好傷者送去醫館。”

“是,小姐。”

應聲的少女全身染的灰撲撲,唯一雙眸子亮的驚人,看她的眼神除了信賴,江翌找不見任何旁的。

對上這雙眼睛,江翌少見的遲疑半晌。

“隨我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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