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8章 有貝是為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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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珠向東林中的實乾家何士晉獻計獻策、舉薦賢才的時候,離承恩寺素齋館七八裡遠的趙府裡,另一些東林人,也在飲茶議事。

時任太常寺卿的東林掌門人**星,看似麵沉如水,目光深處卻蘊著一絲施施然,投向東牆花架後掛著的《秋山行旅圖》。

那是一個月前,董其昌辭去太常寺少卿之職時,親自執筆繪就,送到趙府。

**星欣然收下,心中對董其昌此人,既小有鄙夷,又還算滿意。

這個鬆江府來的老滑頭,素來以他們東林友人的麵目亮相,其實又和齊浙二黨中的文士來往頻繁。而新君登基後,董其昌的表現,在朝臣們看來,更是透著精明。

天子一召喚這位舊日恩師,老頭子來得比誰都快,先坐了太常寺少卿的位子,官場宿將們都估摸著,接下來就該去禮部做“大宗伯”了。

不想,纔過去半年,這位帝師便以年邁遇疾、不適應北地氣候為由,向朱常洛請辭回鄉。天子倒也未多挽留,賞賜了一塊禦筆寫的匾額後,準其孫兒董庭進入國子監讀書。

京中文臣,紛紛感慨董其昌會打算盤。

用最短的時間,將帝師的名頭做響,他畫了拿出來吆喝賣的那些所謂大作,定又能加價不少。

至於辭官的緣由,大概是看到東林派一改萬曆年間的頹勢,如蝗蟲般開始占據各部院衙門的要職,董其昌不願因爭奪禮部尚書一職得罪東林,知趣地避退了。

反正這位董公看起來,寄情丹青、順便斂財的勁頭,遠比他心繫社稷的人臣之義大。

**星從不在本派門人麵前諱言,自己應該成為下一任禮部尚書。

故而,董其昌不戰而遁、臨行前還將文士間那點兒假惺惺的禮數做足,送畫作彆,**星雖看不上這個南方人不太像爺們的怯懦,心裡實則挺舒坦。

唉,同為南直隸人,那個鄭氏就不如董其昌識時務,以至於還要勞動他**星這樣重量級的人物來思量此事,並著人發話。

“鄭氏要陪皇長子去泰山,讓那個姓魏的閹官同行嗎?”**星呷一口茶,問坐於下首的楊漣。

“大略不會,魏進忠要動身去洛陽,讓福王獻銀給太倉庫。”

**星眯了眯眼睛:“魏進忠是皇長子的大伴,陪去泰山理所當然。”

楊漣猶疑須臾,迴應道:“唔,所以那鄭氏,似也不像時時、事事都與魏進忠攪和在一起。”

“嗬嗬,”**星冷笑一聲,“看似不同行,實則彼此引為奧援。一個替萬歲弄銀子,一個替萬歲教太子,都是往近臣的路子走。”

楊漣道:“鶴亭公,那就讓禮部駁了鄭氏的請求吧。”

**星卻搖頭:“恰恰相反,我會與韓公說,答應下來。”

**星口中的“韓公”,乃時任禮部尚書的韓爌,亦是東林元老之一。韓爌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入閣,成為次輔。

見楊漣稍顯困惑,**星心中不由歎氣。

這個楊鬍子,無論對天子、對大明,還是對本派東林,的確堪稱忠心耿耿,奈何性子直得像三大殿的橫梁,都坐到總憲位子了,還不會拐著彎兒去琢磨人心。

“文孺,婦人心,海底針,你以為鄭氏要去泰山,隻是和董其昌一樣,往自家臉上貼點金?你再想想,泰山,山東……”

楊漣捧著茶杯,思忖一會兒,終於明白過來:“鶴亭公的意思是,她或許,要去聯絡亓詩教?”

**星點頭:“方從哲下野後,亓詩教這個得意門生也乞歸故裡,浙、齊二黨看似驟然勢微,其實他們哪裡是肯善罷甘休之人。我記得,此前問你鄭氏的人品,你說她自詡冇有門戶之見,當著你和老左的麵,都不避諱褒揚亓詩教是賑災有方的能臣,可見,她對齊黨也不陌生,說不定,在南直隸時,就由董其昌牽線,拜謁過齊黨的什麼人。”

楊漣皺眉道:“可是,方從哲的那個浙黨同鄉姚宗文冇少整她,亓詩教的座主就是方從哲,鄭氏不會心有芥蒂?”

**星撇嘴:“這種商婦,始終還是將利字擺中間,為了一個利字,可以今日王府拜乾孃,明日乾爹便姓張,不奇怪。與浙黨有過節,卻向天子推崇浙黨首腦的弟子、齊黨的盟主亓詩教,更顯得她虛懷若穀,教天子欣賞。文孺,這便是商人最擅長的矯作純誠之態。”

楊漣聽了,心中驀地生起一絲不太舒服的感覺。

他們東林,當初主張的就是打擊大地主與宗室豪強,支援中小地主與農戶,以及穿梭各州間的商人,但此刻,**星流露的,卻是對商賈群體的深深鄙夷。

但楊漣又的確恍然大悟,他覺得趙公分析得對,亓詩教是鄭氏目前最有可能去籠絡的一派。

“鶴亭公,漣這幾日,便在我東林中物色子弟,去萊州,看看後頭一兩月間,亓詩教可會接洽鄭氏。”

……

辰初時分,老秦還在張羅夥計將南邊新運來的貨物分門彆類、貼好要送去京中各渠道的紙條,忽聽衚衕口傳來馬蹄聲。

回身看去,馬上赫然一位蟒袍公公。

魏忠賢馳馬進前,跳下來,把韁繩往老秦手裡一塞,抬眼看到從商號裡走出來的鄭海珠,登時露出一副“我來給你撐腰了”的表情。

“鄭夫人,你一句話,老魏我給你把吏部那個嘴毛都冇長齊的小子,辦了。”

鄭海珠莞爾淡笑:“這才什麼時辰,魏公公就站在眼麵前,我還以為做夢,自己成了哪朝的太後,眼一睜就有人請安呢。”

魏忠賢心裡樂嗬。

與鄭海珠的交情越攀越深後,魏忠賢發現,這婦人無論對馬祥麟那樣天神一樣的武將,還是對那些鼻孔朝天的文臣們,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哎,偏偏對著他老魏,竟然時常會捏出幾句不慮分寸的打趣的玩笑話。

這說明啥,說明她跟咱老魏纔是真親近唄。

魏忠賢於是大咧咧往商號正廳的圈椅上擺了屁股,對吩咐夥計上茶的鄭海珠道:“聽說夫人受了委屈,我能不急麼?我早就看出來,東林那些酸臭腐儒,心眼子就針尖那麼點大,見誰成了萬歲爺的紅人,就整誰。虧得王安王公公把他們當菩薩似地敬著。”

鄭海珠在魏忠賢對麵坐下來,笑容已隱去:“老魏,多承你掛念,其實被幾個屁都不懂的愣頭青罵兩句,不是什麼大事。你辦了丁允之後,我就說過,整人不能上癮。況且,丁允當初對我是使陰招,東林嘛,畢竟還算明火執仗的君子。”

“就這還君子?我的天,”魏忠賢含著熱茶,咕噥道,“那行,夫人發了話,不和他們一般見識,老魏就不越且代皰了。”

“是越俎代庖。”

“哦對對,越俎代庖。”魏忠賢訕笑,又帶著討好之意道,“夫人總說我冇讀過書,我臉上掛不住,就找了兩個內書房出來的小牌子帶在身邊,教我識識字、學學讀書人說話。目下離出師還早,常年彆字,讓夫人見笑了。”

鄭海珠擺手:“肯學就好。你去洛陽,也是得改改言談。王府裡那些幕僚,話裡有話的本事,不遜於朝中文臣。你幾時動身?”

“明日。”

“除了拉回銀子來,咱幫萬歲爺所做的長遠打算,你可也得開個局。”

“那必須的,夫人放心,老魏一定把福王的田產,都記得門清。那兩個能寫會算的孩子,我也帶去洛陽。”

“好,”鄭海珠暢然應著,又作了閒閒的口氣道,“五月天,洛陽牡丹豔,你把客娘子也帶上,一道去散散心唄,也教她看看,什麼司禮監的掌印秉筆的,哪有你這樣替萬歲爺收賬的威風。”

魏忠賢心道,鄭夫人真是對印月大度。

他麵上卻有些無奈:“夫人,我想帶她去來著,她不願意,說就呆在京城,自在些。”

鄭海珠暗道,那就讓她再揹著你魏忠賢,偷一陣漢子吧,也讓李大牛他們,多攢些證據給你魏公公看。

“對了夫人,”魏忠賢放下茶盞,歡喜道,“昨兒萬歲爺給我賜了新名字,老魏我不叫魏進忠了,從此以後就叫魏忠賢了。”

鄭海珠會心地笑起來:“這名字可太好了,賢字底下,是一個貝字,萬歲爺信你,指望著你,給太倉和內庫,多弄銀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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