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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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依著王安事先的叮囑,鄭海珠等在自家新商社的門口。

左府裡的馬車如期而至,鄭海珠獨自上車,對已經認熟了臉的車伕道:“你家老爺吩咐過去何處了麼?”

“回鄭夫人,老爺說,接上您後,去琉璃廠附近的筒子衚衕,靠近楊氈衚衕的第三家,門前種了一片大麗菊的宅子。”

鄭海珠點頭:“對,去吧。”

那是王安在宮外的一處隱秘彆宅,用於和楊漣、左光鬥聯絡。

東林自詡清流,最忌諱被齊楚浙三黨斥責有勾連內廷宦官之舉,但又實在需要王安這樣的司禮監大璫通傳風向,所以定期交換內廷和外朝的訊息時,十分謹慎。

便是接頭碰麵的彆宅,也常換。

夕陽落下之際,鄭海珠進到筒子衚衕的王宅,卻見與楊漣對坐議事的,並非王安王公公,而是一個四十多歲、袍衫素雅的文士。

“鄭夫人,這位是汪先生。”楊漣起身引薦。

鄭海珠掂量著楊漣難得平和的語氣,又聽他的介紹中並未披露官職,隻含混地用“先生”二字稱呼,多少已猜到這位姓汪的文士是誰。

文士雖已兩鬢染霜、唇角鬆弛,目光卻熠熠有神。

“見過鄭夫人,在下,東林門人,汪文言。”

果然是他,鄭海珠心道,明清史方向的畢業生,怎麼可能不曉得汪文言。

獄吏出身,連秀才都不是,通過在衙門收點黑錢,積蓄資財,進京闖蕩,被刑部堂官於玉立看中,引薦給當時的東宮大伴王安做親信,協助王安與東林聯合,力保太子,又以各種伎倆離間齊、楚、浙三派。

鄭海珠進京時,就在心裡給這個被稱為“明末第一布衣”的汪文言掛了號,估摸著不必刻意打聽,隻要自己打開了楊漣和左光鬥的圈子,很快就能見到此人。

鄭海珠向汪文言回了禮,問楊漣:“王公公還未到?”

“他在宮中當值,出不來,和汪先生商議,也是一樣的,汪先生知道了,就是王公公知道了。”

鄭海珠有數了。

此際的汪文言,雖自稱已拜入東林門下,實際上仍是王安在宮外的耳目和助手,曆史上,他能與黃尊素並稱為“東林兩大智囊”,要等王安被魏忠賢和客氏弄死以後。

鄭海珠於是坐下來,不鋪墊廢話,直言道:“來的馬車上,我已請教了左公,鴻臚寺那個六品的寺丞,叫李可灼的,不是東林門人,也不是浙黨的爪牙。但左公又說,這一陣,都察院有禦史彈劾李可灼當年虛報過接伴銀子。我今日見到李可灼去請仙師的道觀,恰是抱虛觀後,就疑心,即使他從前不是浙黨或者貴妃的人,很快也會成為鄭貴妃的一顆棋子。”

楊漣和左光鬥,卻哪裡能有鄭海珠的上帝視角,不免有些懵,一時冇串起來。

汪文言這個從江湖混到廟堂的狡黠精明之人,卻當真比楊、左這樣的正牌文臣反應快。

“鄭夫人的意思是不是,鄭貴妃或許要李可灼做一件事,把他從彈劾奏章裡撈出來,甚至或許還能升官?”

鄭海珠衝他笑笑,繼而表現出言之鑿鑿的樣子:“鄭貴妃的盛寵,早已隨著先帝大行,而成了過眼雲煙。但現下,大明冇有皇後,她以太妃之位,仍能鉗製後宮所有女子。如果我是她,就仗著萬歲爺的選侍們不敢阻攔,以廣育子嗣之名為萬歲爺送去女色,待萬歲爺縱慾無度、龍體抱恙後,讓這個鴻臚寺的李可灼,進獻道家所煉的仙丹。”

楊漣和左光鬥聞言,麵色皆有些不大好看。

這個鄭氏,自己也是女子,編排床榻之事怎地如此直接,對天子也不敬。

王安雖與東林派合作,但曉得大明文官的火爆脾氣,哪敢告訴他們鄭貴妃已然送了八個美人給朱常洛,君王不僅收了,還確實貪歡甚於往日。

楊漣蹙眉道:“就算,唔,就算萬歲爺要診脈開方子,也是太醫院去,什麼時候輪得到鴻臚寺?”

鄭海珠盯著楊漣:“太醫院開了方子,也須禦藥房去煎藥。那日文華殿進講時,我問了王公公,如今管禦藥房的,恰好是崔文升……有崔公公看著,禦藥房隻怕會煎出毫無藥效的湯劑來。屆時,李可灼就可以進獻仙丹了。”

楊漣一怔。

他畢竟是堂堂外臣,政治鬥爭的陣地在外朝,最多就是盯著司禮監掌印和秉筆太監的人事變動,因為那涉及帝國行政最重要的批紅權力,對於什麼禦膳房禦藥房的管事太監,他怎會去關心。

但崔文升乃是跟了鄭貴妃幾十年的親信內侍,楊漣和左光鬥都清楚。

楊漣看向汪文言。

汪文言內心,實則已在幾個回合間,對今日頭一次照麵的鄭海珠,抱有刮目相看的評價。

汪文言覺得,這婦人好像一箇中途加入的弈棋者,能覆盤對手的前招,也能合理猜測對手的後招。

“楊公,左公,文言覺著,鄭夫人的提防很有道理。文言近日也確實聽宮中的訊息說,萬歲爺招幸宮人,有些不大尋常。”

鄭海珠淡淡一笑:“不奇怪,鄭貴妃給人,崔文升給藥。他管著禦藥房,進獻催情藥,王公公也不好管他。”

“夫人,慎言。”左光鬥眼瞧著楊漣麵色已經黑得像鍋底,終於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鄭海珠。

鄭海珠卻容色坦蕩:“論心不論跡,楊公和左公看我,難道是咀嚼後宮春事的心思嗎?我說的,不過是多少前朝往事中也出現過的大坑。天子再是九五至尊,亦有七情六慾,亦會受人矇蔽。新君登基,恰是心懷鬼胎者買弄伎倆的時候。我是真的著急,此事不可等閒視之。”

汪文言亦附和道:“確實,萬歲爺在大典之前,就批了不少奏章,起複東林,發內帑犒賞邊關將士,這般大好局麵,容易教我們懈怠了警敏的心思,疏忽了後宮或許更有大患。”

楊漣方纔不悅,隻是因為他分外尊崇君王體麵,對於鄭、汪二人的分析,他實則也認可。

鄭海珠佯作不解地問道:“有一點,我不明白。就算貴妃設局謀害萬歲爺,她的親兒子福王,也不可能即位吧?萬歲爺有皇長子和皇五子。”

楊漣答道:“萬歲爺無皇後,東李西李品階太低,皇長子不算沖齡,卻也還年少,鄭貴妃恐怕想儘快被封太後,然後以太皇太後之名垂簾攝政。”

鄭海珠奉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後將齊楚浙宣四大反東林的臣子羅織在一道,倘使皇長子即位不久、尚未誕育之際,也……也大行了,遺詔中或許就出現立福王為帝的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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