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章 與君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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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乾珬坐進馬車後,並未馬上說話。他撩開車簾一角,向外看去。

北行不久,秦淮河的粼粼波光就映入他的眼簾。

他從小,就聽過這條河的名字。

當初,在蔚藍無垠的大海邊,幼年的朱乾珬,無法想象,一條河,怎麼能與海比呢?

漸漸地,他在經年累月的滔滔教誨中,在日益澎湃的權勢滋養中,拋棄了對大海與江河的自然觀感。

海洋,冇有主人,海島,隻收留可憐的失敗者。

江河湖泊,則是有主人的,流淌在一個王朝都城的水體,更是無上皇權的象征。

八水繞長安,清明上汴河,還有眼前的十裡秦淮,它們承載著海洋承載不了的意義。

“姑母,前麵是哪個門?我又忘了。”建文帝後人沉默地看了一會兒風景,終於開口問自己父親的表姐,繆阿太。

“殿下,是正陽門。”

“哦,金川門在北邊?”

“是的,這裡是城南。”

朱乾珬撇了撇嘴角,喃喃道:“城北的舊事,比城南慘烈。金川門,金川門……”

繆瑞雲明白,朱乾珬指的是當年打開金川門,直接放朱棣軍隊入城、逼得建文帝倉惶出逃的大將軍李景隆。

繆瑞雲翻了翻眼皮:“天道好輪迴,小馬將軍,或許比當年的李景隆,更好用。”

朱乾珬道:“他們川蜀土人,先論父子,再論君臣,我是相信的。對了,那夜後來,尋到佘山的黃尊素,姑母不是說他心思縝密,此人會不會疑上劉將軍?”

繆瑞雲淡淡道:“我和時敏都是儘心侍奉過皇後孃孃的老人,皇後薨逝前,讓時敏南來時給我帶上她最後賞賜我的東西,一個太監,來拜訪比他長一輩的宮人,冇什麼說不通的。黃尊素和鄭姑娘,倒是奇怪,時敏的錦衣衛,個個高手,怎地獨獨讓領頭的女奸細跑了。”

朱乾珬鳳目中閃過一絲譏誚之意:“有何奇怪?當年朱老四幾十萬大軍打過來,咱們的祖宗不也安然出了城?”

繆瑞雲慈藹地笑笑:“殿下說得,倒也是。”

朱乾珬在馬車裡所預備的白瓷缸裡淨了手,親自剝了一顆枇杷,遞給繆瑞雲:“姑母,我喜歡江南的枇杷,冇有閩海粵地的荔枝那樣甜膩。”

舉手投足間儘顯孝順的晚輩,心中卻掠過幾縷陰雲。

姑母分明就是借一個末流文官之口,在表達對他放跑佟喜玉的不滿。

真是滑稽,莫非姑母給那篡位者的後人當了幾十年差,也長出了幾瓣效忠的心思來?

還是與鄭家那個在撫順之戰裡撈過軍工的婦人處久了,也變得莫名其妙地恨起女真人來?

朱乾珬咂摸著,多半因為後頭那個原因。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此番帶著傳國玉璽,暗中來到大陸後,與幾位重臣商議江山大事時,寧德鄭朗說過,其實不必大費周章地去試探鄭海珠的立場,左右這孩子是行商之人,眼下拉起隊伍了,更要鉚足了勁頭四處弄錢,不妨待她南來出海之際,讓鄭益或者劉香的軍船,偷偷截了她的船,將她送到爪哇附近的王宮,殿下納她為妃即可。

女子成了殿下看重寵愛的內命婦,她定會與殿下齊心協力,光複祖業,對得起她先祖鄭洽的輔弼之誌。

朱乾珬其實早有此意。他雖隻是聽過鄭家這個小孫女的名字,未見過其人,但莫說長得不如那妍麗出塵的王月生,便是長得鐘無豔般醜陋,也無妨成為朱家妃嬪。反正看中的也不是品貌,而是她手裡已然有些規模的火器廠,她占下並開始募兵的東海門戶崇明島,以及她與台灣宣撫顏思齊的交情。

隻是,朱乾珬囿於人君的身份,總要座下臣子來開口提議纔是。

不想,鄭家人自己說出的路子,繆瑞雲倒反對起來,言道那丫頭不比方家的月生姑娘脾氣溫厚乖順,且對當今這門江山社稷看著頗愛出力,倘使用了有些突兀的作派,隻怕惹毛了她。

鄭朗當即便黑了臉,慍怒於繆瑞雲的言辭,顯然是斷了他鄭家與殿下結親之路。

朱乾珬生出的心思,則不是惱火,而是警惕。

姑母似乎,對這鄭姑娘,有了迴護之心、舐犢之情。

今日,朱乾珬向繆瑞雲問起鄭海珠近況,繆瑞雲隻含混地說無甚異樣,應是在崇明看顧棉田、張羅募兵。

但朱乾珬此番留在鬆江的哨探,分明稟報說,鄭海珠回到鬆江顧府住了一陣,又上了運河往北的船。

這些情形,作為顧府長輩、鄭女忘年交的繆瑞雲會不知道?

朱乾珬暗自認定,姑母開始向他隱瞞鄭海珠的一些行蹤。怎麼?竟是怕他會如江湖下三濫那般行事麼?

真是豈有此理。

秦淮河邊,這難說算不算冒牌的王孫公子,竊竊腹誹之際,鄭海珠的小船,正停靠京杭大運河兗州鈔關附近的僻靜河岸。

“鄭當家,棗花,一路辛苦了。”

許三從草叢裡現身,見過鄭海珠和穆棗花。

他已從鄭海珠使用暗語體係的來信中,知曉了穆棗花的未來。

“鄭當家,棗花在兗州歇兩日後,我會一路送她,從登遼海道到遼東,再到蒙古人的地盤。”

許三神情肅穆道。

吳邦德也是當年他熟悉的夥伴,原本軍旅出身的許三,敬重吳邦德的戚家軍子侄底色,目下則更佩服穆棗花的決定。

他師徒兩個,都是孤勇之人。

鄭海珠向許三道:“我去王府拜見魯王和小殿下時,就說棗花病亡於水路上,我雇了凶肆處理後事,所以耽誤了行程。你到蒙古後,一定將她的身份,再洗得乾淨些。”

許三點頭:“鄭當家放心,怎麼找商隊,怎麼演戲,我已有計較。”

鄭海珠再去瞧穆棗花時,見她麵色沉靜如幽潭靜水,渾無半分或忐忑或悵惘的悸動之色,反倒不知如何說些與君作彆的話。

穆棗花也看著鄭海珠,須臾,嘴角泛起輕煙薄霧似的淺淺笑意。

“夫人放心,棗花是去故地重遊。隻是,吳公子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棗花能否早些給夫人傳回喜訊,就看老天爺能否開眼,降幾分運氣給棗花。”

鄭海珠掏出一根特彆打製、中間空心的銀釵,插到穆棗花髮髻間,溫言道:“我不急。”

又輕歎一聲:“我也不知道,當初冇有趕你走,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穆棗花扶了扶銀釵,提起那隻裝著更重要的寶貝的箱子,莞爾道:“夫人,我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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