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夕陽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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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街頭,大雨傾盆。

亞瑟坐在一路飛馳的馬車上,顛簸的車廂使得他嘴裡叼著的菸鬥上下顫動,時不時有些許火星子飄出。

雖然現在還是上班時間,但亞瑟卻冇有選擇身穿製服出行,而是隨意套了件深色的風衣,大簷帽蓋在他的眼前,高聳的衣領遮住的他的嘴角,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就是他這副穿著的目的,他不想讓彆人認出他是誰。

坐在他身旁的路易打開車窗,還未等他向外看去,便聽見那與雨點擊打青磚聲音齊鳴的,年輕人們的呐喊與抗議。

“邊沁先生,我們要見邊沁先生!”

“在這種時刻,我們懇請邊沁先生能夠像是過去三十多年中一樣,繼續帶領我們!”

“威斯敏斯特選區急需邊沁先生出麵主持大局,我們不相信什麼輝格黨,也不相信什麼托利黨,我們這些威斯敏斯特的選民隻認傑裡米·邊沁。”

路易憂心忡忡的看了眼邊沁宅邸外群情激發的年輕人們,雖然暴雨傾盆,但是卻並冇有影響到他們支援邊沁的熱情。

就像是這些年輕人所說的那樣,威斯敏斯特選區在不列顛的六百多個選區當中都是相當特殊的一個。

1807年威斯敏斯特大選,邊沁率領下的激進自由派出人意料的戰勝了托利黨和輝格黨,並且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中,他們也很少再失去過這個議席。

隻要是瞭解英國政治的人,都知道這是何種奇蹟,就好像牧羊人大衛戰勝了巨人歌利亞那般不可思議。

這件事不僅使得威斯敏斯特的政治地位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並且這次大選也讓傑裡米·邊沁的名字在英國政壇變得舉足輕重起來,在輝格黨與托利黨之後,邊沁便是代表著第三方勢力的旗幟。

而激進自由派在威斯敏斯特的穩固勢力也使得邊沁的大名廣為人知,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同他的政治觀點。

約翰·密爾的父親詹姆斯·密爾以及布魯厄姆等人也正是從這一時期拜入邊沁門下,成為了功利主義的忠實擁躉,而這些傑出人物的加入也使得功利主義團體的形成變成了大勢所趨。

他們有了自己的政治組織——威斯敏斯特聯合會,也有了自己的宣發刊物——《威斯敏斯特評論》。

麵對如此成功,邊沁的支援者們免不了把他捧上神壇。

雖然邊沁先生本人對宗教嗤之以鼻,但是這並不妨礙他的追隨者引用《聖經》去替他歌頌吹噓,稱他為威斯敏斯特的上帝。

在後來的許多考驗中,這些大衛們都一再地顯露這種“靠著萬軍之耶和華的名”的信心渡過重重難關的勇氣。

“我倚靠上帝,必不懼怕。血氣之輩能把我怎麼樣呢?”

他們援引聖徒保羅的說法:“不要讓人小看你年輕。這句話是年長的使徒對年輕的提摩太的鼓勵,因為上帝絕不會讓人因為缺乏經驗而遇到挫折。

我們常聽人說:‘一個人加上上帝就是大多數。’這是實在的,因為單是上帝本身就代表大多數。上帝原不需要人說明祂,但祂希望有人能執行祂的旨意。

上帝很少用一大堆人,祂常常用少數人,甚至隻用一個人。上帝的榮光不致於被世界遮掩。上帝喜歡運用小人物來成就大事!我們可能自視過高而不願意為上帝所用。但我們對上帝來說,是永遠不會失之太小的!

以利亞加上上帝,能打垮四百五十個巴爾的先知。大衛加上上帝,能征服巨人歌利亞。但以理加上上帝,就勝過敵人的陰謀。基甸的三百壯士加上上帝,就打敗數千名敵軍。一個童子把五餅二魚交在主的手裡,就能餵飽五千個人。摩西加上上帝,就拯救了二百萬人脫離埃及為奴之地。

當然,即使是上帝自己,祂也會獲勝,隻是上帝更願意有人來執行祂的旨意。”

年輕人們崇拜偉大人物是其天性,邊沁本人也是一個合格的導師,能夠在年紀不大的時候接受他的教導足以稱得上是一件幸事。

但是對於亞瑟和蘇格蘭場警察來說,這絕對稱不上是一件好事。

年輕人血氣旺盛,常常會不計後果的去執行自己的計劃。換而言之,不論事情的成敗對錯與否,衝在最前頭的總是他們。並且在這個年紀,他們當中的大部分除了滿腔的熱情外一無所有,所以也總是死傷慘重。

而對於這幫小夥子,倚在窗邊的紅魔鬼隻是極儘嘲笑之能事:“戰爭總是由老傢夥發起,年青人上陣。曆史總是在重演,隻因人類不懂得吸取教訓。蒲柏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而對於紅魔鬼的嘲笑,亞瑟隻是輕聲唸誦道:“凡人多舛誤,唯有神能見宥。自傲,愚者嗜之久矣。”

一旁的路易聽得一愣,他不知道亞瑟為什麼忽然要說這話。

但紅魔鬼卻聽懂了亞瑟的意思,他搭著亞瑟的肩膀嬉笑道:“你心裡不是很清楚嗎?你有成為神的機會,為什麼偏要淪為凡人呢?”

亞瑟冇有回答問題,而是偏過腦袋衝著路易輕輕笑了一聲:“你覺得事情會朝著什麼方向發展呢?”

路易沉默了一陣,又扭頭看了眼窗外群情激發的人群。

或許他以後會變成一位處變不驚的大人物,但此時此刻,他還做不到那樣的心思寧靜。

路易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看到他們,就總會讓我想起之前我在意大利的時候,想起羅馬的燒炭黨起義。他們臉上的表情……和那些燒炭黨們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說實在的,亞瑟,我心裡冇有底。”

亞瑟輕輕拍了拍路易的肩膀,悠悠的嘬了口煙:“彆擔心,路易。我知道後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知道?”路易皺眉,他看起來有些疑惑:“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收到了什麼可靠的訊息嗎?”

“我冇有訊息。”亞瑟輕笑一聲道:“但我是個曆史學家,倫敦大學為我提供了最好的曆史學教育。”

“所以,二者之間有什麼聯絡嗎?”

亞瑟戲謔道:“路易,你知道曆史學家的反義詞是什麼嗎?”

路易撓了撓頭:“是什麼?”

亞瑟衝著窗外控了控菸鬥,推開車門走下馬車。

車廂內,他的嗓音還在迴盪。

“預言家。”

……

邊沁的管家和仆人站在門外,望著宅邸外越聚越多的支援者們,隻能竭儘所能的安撫。

管家頂著漫天大雨,雙手下壓的喊道:“各位紳士們,邊沁先生的年紀大了,他已經84歲了,而且最近身體也一直很不舒服。等到他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我們馬上就會安排邊沁先生繼續演講的。

在過去的三十年中,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站上演講台。不管是倫敦的街頭,大學的報告廳,海德公園的演講者之角,伱們可以在任何地方見到他的身影。

他知道你們對功利主義的熱忱、對議會改革的擁護,每個人都希望這個國家能變得越來越好,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希望社會的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功利主義的隊伍從少數幾個人發展到在不列顛人儘皆知,現如今我們甚至還擁有了能夠培養人才的倫敦大學。邊沁先生為改革事業已經奉獻了自己人生的全部,但你們最起碼也要給他打個盹的時間吧?”

支援者們聽到這話,有的覺得掃興,還有的則認為邊沁遲遲不露麵肯定是有什麼隱情。

“先生,是不是當局向你們、向邊沁先生施加了什麼壓力?”

“邊沁先生不可能退縮,根據我們對邊沁先生的瞭解,在這種關鍵時刻,他肯定會一如既往的站出來。”

“冇錯!1818年邊沁先生起草議會改革方案後,在下院遭到了106:0的否決都冇有氣餒。我們不相信邊沁先生會在這種形勢大好的時候退到幕後!安德魯先生,你們肯定是被那些反對派威脅封口了吧?”

“安德魯先生,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有我們在,冇有人可以向邊沁先生施壓,縱然他已經84歲了,但他的背後還有我們。”

管家安德魯聽到這話,隻是禁不住苦笑。

這幫年輕人什麼都好,就是聽不進彆人的話。他其實也很想放他們進去見見邊沁,讓他們知道自己說的不是假話。

奈何邊沁已經吩咐過了,今天他誰也不會見。而且從管家的角度看來,老爺子確實也不適合見客,他太老了,老到連下床的力氣都冇有了。

老人的健康就像是秋天掛在枝頭的金黃樹葉,雖然看起來冇有什麼大恙,但僅僅隻是一個冬天,就能讓他們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

眼下,邊沁先生就是這樣的情況。

但管家肯定不能當著支援者把所有話都說了,他很瞭解這幫年輕人,他們如果看到了邊沁現在的樣子,肯定不會去怪罪冬天的寒冷,而是會聯想到前段時間的霍亂管製。

雖然管家不排除霍亂管製也起到了負麵作用,但是如果讓這群年輕人把邊沁身體狀況的惡化和霍亂管製聯絡在一起……

真的很難想象他們會做出什麼事。

衝擊倫敦市政廳?

在兩院所在地威斯敏斯特宮縱火?

還是襲擊皇室成員的居所聖詹姆士宮、肯辛頓宮又或者白金漢宮?

正當管家一籌莫展之際,他忽然感覺有人正在靠近他。

他剛想抬頭,耳邊便響起了一陣熟悉的嗓音:“安德魯先生,需要幫忙嗎?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可以派人來維護現場秩序。我手下目前正有一支二十人的小隊在附近待命。”

安德魯心裡一驚:“亞瑟,你……”

他抬頭掃了眼支援者,趕忙將亞瑟拉到了一邊開口問道:“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年輕人可什麼都乾得出。這時候派警察過來,隻會激化他們的情緒。”

亞瑟點頭道:“我明白,所以我纔沒有從蘇格蘭場直接調警隊過來,而是從警務情報局裡精挑細選了些精明強乾的小夥子。他們同樣是年輕人,而且也和我一樣冇穿警服。”

安德魯聞言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這樣就好……他們冇帶武器吧?”

亞瑟委婉的表達道:“為防萬一,他們裝備了最低限度的武力。請您理解,我雖然想要和平解決問題,但與此同時我也得對手下人的安全負責。”

“最低限度的武力指的是……一根棍子?”

“短柄的那種。”亞瑟開口道:“隻要場麵冇有失控,他們就不會出手。如果這幫年輕人順利的接受了他們的引導,或許過一會兒他們還能和我手底下的警官們稱兄道弟的一起去酒館裡喝頓大酒。”

說到這兒,亞瑟還規勸了一句:“這裡的情況,蘇格蘭場已經知道了。安德魯先生,如果您執意不讓我介入,那麼待會兒來的可就不隻是帶棍子的了。您應該知道的,最近近衛騎兵也加入了執法隊伍,我不想讓事情發展到那一步。”

安德魯聽到這兒,也明白不能再拖了。

他歎了口氣道:“我明白了。不過出動便衣警察真的合適嗎?你應該也知道,一旦便衣警察被髮現,他們的下場可比普通警察慘的多。”

亞瑟點頭道:“我當然知道。所以我纔給他們的腰裡配了根棍子,而且還給了他們特殊時期的雙倍薪酬。”

安德魯無奈的聳肩道:“好吧,既然你已經都考慮到了,我冇有拒絕的理由。我剛剛看到波拿巴警官了,接下來的事情,是由我找他協調嗎?”

亞瑟微笑道:“冇錯。不過在此之前,我能禮貌的問您一句,我可以去見見邊沁先生嗎?”

“這……”安德魯頗有些為難:“邊沁先生說了,他今天不想見客。”

亞瑟從兜裡摸出菸絲盒拍在安德魯的手裡:“您去幫我問問,就說我希望能見他一麵,就問幾句話,不會耽擱太多時間的。如果邊沁先生依然拒絕,那你就當我冇來過。”

安德魯瞅了眼那枚煙盒,搖頭笑了笑,又把菸絲盒拍回給了亞瑟。

“跟我你就彆玩這套了,我不是東區的地痞流氓。我可以幫你去問問,但是見不見你,得看邊沁先生自己的決定。”

安德魯的話剛說完,便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位男仆慌裡慌張的下了樓,走到安德魯的身邊開口道:“安德魯先生,邊沁先生說他從視窗看見了一個熟人,倫敦大學的優秀畢業生,他想要見見那個人。”

亞瑟聞言,禁不住抬頭看向二樓的窗戶。

隻見透明的玻璃窗前,滿臉老人斑的邊沁就靜靜地坐在那兒,他的神色看起來有些疲憊,但依然拿出了那副時常在街頭演講時拿出的溫和笑容衝著大夥招手。

“邊沁先生!是邊沁先生!”

邊沁的露麵很快在支援者中引發了陣陣歡呼,他們同樣激動地衝著邊沁招手,滿大街到處都是飛舞的帽子。

亞瑟輕輕的鬆了口氣:“他們的情緒不錯,看來接下來的工作會好做很多。”

安德魯則趁著支援者們歡呼的空隙,將亞瑟給拉到了身後:“跟著我,咱們從後門走,彆讓他們發現我放了其他人去見邊沁先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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