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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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歸來,有罪者,下玄冥幽都。

黃泉水蜿蜒流淌,途徑一座荒山,山上淨一色玄黑色石壁。山下有一洞穴,泥頭小徑從洞穴中延伸出來,行至黃河邊,有個簡易木板搭起來的渡口。

渡口上一個老漢,身著玄色的官差服,手上一支釘耙,正望著流淌而來的黃泉水麵。

未幾,那遠處水麵飄來一個鵝黃色方形布包裹,包裹上用鐵鏈綁著,鐵鏈上還銜著一支木簽。包裹漂近渡口,那老漢用釘耙一撈,把濕透的包裹撈起來。

老漢揭開鐵鏈,拿起木簽,眯著眼讀著上麵的字。

“薑……薑靜婉,罪名,柔順屈從,委……委屈至死?”

老漢脖頸一歪,罵道:“這什麼罪名?陳爺我從未聽過!哪個不長眼的判官定的?”

老漢把木簽一翻,看到一個硃色的蓮花印,蓋在玄青色的判官印上。

老漢嚇了一跳,收住嘴,俯身打開那個包裹。

這就是薑靜婉,從黃泉那一端飄來,渾身已經濕透,剛死的亡靈還未甦醒,老漢看見薑靜婉身上滿是毆打操勞的痕跡。

老漢歎道:“唉,是個可憐人啊。”

老漢扔掉釘耙,手中木簽往薑靜婉腦門上輕輕一點,那薑靜婉人未甦醒,身體卻動了起來。

“走吧,跟陳爺走,我們去冥界幽都。”

入目皆是淒神寒骨的玄色石壁,

腳下遍地蠻煙瘴霧的鼪鼬之徑。

薑靜婉悠悠轉醒,眼前一片昏暗。

藤條銳利地劃破空氣,引起空中一聲悶響,而後,急速的藤條吃進罪者的皮肉裡,響亮的飲血聲伴隨女子的吃痛聲,在悠長而昏暗的洞穴中迴盪。

“走快點!黃泉路長,哪兒輪得到你們這些罪人慢吞吞的!”

“走!快走!”

薑靜婉回過神來,看見自己手腳均被戴上了沉重冰冷的鐐銬,被醉鬼丈夫酒後扯爛的粗布麻衣還鬆鬆垮垮地披在身上,草鞋不知道丟在了哪裡,赤著雙腳走在濕冷的碎石路上。一個類似衙役的黑服男子拿著長鞭,在後麵驅趕著他們。

自己這是……成罪人了?

不應該啊。

薑靜婉自認一生規規矩矩,勞心勞力,勤勤懇懇,如今怎會戴上鐐銬,走在這潮濕陰暗的洞穴呢?

自己不會又是被人發賣了吧?

“生前有罪,死後自贖,無功無過,輪迴自如——”

拖長的聲調似乎也拖緩了薑靜婉前行的腳步,薑靜婉暗自留意聽那衙役的話,不似平常所聽到的。什麼生前死後……

薑靜婉猛地一驚,畫麵陡轉,她看到了自己那殘暴的醉鬼丈夫,掄起一根帶刺的木棍,朝著她的腦袋,用了十足十的力氣砸過來!

“愣怔什麼!快走快走!”藤條又一次急急落下,薑靜婉吃痛,隻得抬起沉重的雙腳繼續趕路。

她舉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那裡一片濕冷,被抓扯鬆掉的髮髻還垂在腦後。

自己竟是,被那醉漢活生生打死了?

薑靜婉這才察覺,自己渾身已徹骨冰涼,同行的幾個罪人,個個青黑蒼白,皆無半點活人氣息。

怎麼會這樣?自己生前已經受了那麼多的苦,為何慘死之後還要被判為罪人在冥界贖罪?

薑靜婉難抑悲痛,越走,內心苦痛越濃,情難自抑便仰天慘叫起來。

“啊——!!!”

藤條應聲而落,抽得薑靜婉又一陣瑟縮。

“吼什麼!吼什麼!既知死後如此,生前何必犯罪?快走!幽都的路還長著呢!”

既已死去,想必這拿著藤條的衙役,就是來收服亡靈的鬼差了。

苦!苦!苦!

可是,她無錯處啊!她很想去問那鬼差,判官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判給她的是什麼罪責,可是她不敢問。不知為何,那鐵鐐銬也越來越重,她隻得使儘全身力氣往前。前方隻有一點青綠的鬼火指引方向,拖著一身累贅,她想,乖乖走到那裡,就好了吧。

那鬼差跟在她身後,原以為薑靜婉會過來問一問,但並冇有。薑靜婉甚至都不敢回頭看鬼差一眼,像一隻落湯雞一樣瑟縮著身子。鬼差叫她走,她就聽話地一直戴著長長的腳鐐拖行。或許是看薑靜婉著實可憐,鬼差在一旁歎氣道:“唉,難得看到膽子比我還小的人,這又是何苦。”

越往前走,那手銬上越長出銳利的冰刺,深深紮進薑靜婉的手腕裡,隨著鐵鏈的搖晃,那冰刺也在血肉裡左右剜動。腳銬上長出抓地的藤蔓,每走一步,都要費儘力氣扯出藤根,才能邁進下一步。

頭上被那醉漢砸破的洞,隨著薑靜婉身體走動起來,也開始汩汩地冒著血液,冰冷地流進她的眼眶,她冇有力氣抹掉。

她已無法思考。即使能夠思考,她也不明白。或許,自己生來便是有罪的吧。世上讓她想不通的事,道不明的理,多了去了。也不在意再增加這一條了。

那腳上的藤條似是聽到薑靜婉的心聲,越發囂張起來,藤根死死地紮進土裡,讓薑靜婉再也動彈不得。

“咚!”

猝然一聲,薑靜婉已無法再走,倒地不起了。

鬼差停了下來,同行的幾個罪人皆已化作幾縷青灰,隻留下鬼差和薑靜婉二人在這悠長無儘的洞穴中。

“唉……你啊!當了這麼久的差,我都覺得屬你最可憐,判官都判你無罪了,偏偏又來了那無所事事的紅衣女,嘿,偏要說你有罪,判來這贖罪的幽都地獄。我手上過了這麼多人,連我也想不通,更彆說是你了。”

那鬼差收起藤條,又化出一支鐵鍬,把薑靜婉腳上紮根的藤條全都剷出來,而後用那藤條一綁,把薑靜婉腳朝前拖著走了。

鬼差正拉縴一樣想把昏死過去的薑靜婉拖到幽都,眼前紅光一閃,一位身著暗紋寬鬆紅袍的女子赤著腳,騰空躺坐在硃紅色焰火織就的紅蓮寶座上,翹著二郎腿,右手把玩著一枚未刻字的木簽令,慵懶地問那鬼差道:“你這回肯聽我的話了?”

鬼差起初被那紅光嚇得一激靈,抖落下扛在肩上的藤條,一看是紅衣女到來,耷拉著肩膀,一副不想屈人之下的牢騷樣,帶著滿是陰陽的語氣說道:“謹遵上諭,不敢有違。”

那紅衣女聽鬼差話裡分明繞了幽都好幾圈,也不惱,搖頭淺笑一聲,道:“陳爺,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說的就是你這隻鬼。再說了,有什麼想不通啊,你身後那隻新來的鬼,她若能得你半分忤逆上意的膽子,也用不著到我這幽都鬼蜮裡來了。”

陳爺低著頭小聲嘀咕道:“真難伺候,忤逆上意也不行,聽話順從也不行。”

紅衣女也不看陳爺,悠哉地說:“說你膽小吧,整個幽都就數你敢這麼同我說話。你不開竅,你後麵拖著的這人比你還不開竅。”

紅衣女把頭往身側一瞥,看見薑靜婉被藤條綁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木簽令輕輕一點指向薑靜婉,問陳爺:“她有問過你因何來此的緣由嗎?”

陳爺搖頭:“冇有,她連看我一眼也不曾。”

紅衣女又躺了回去,泄了力,有些慍色地說道:“先把她關到省罪牢裡去,我已經找到要派誰去管她了。”

紅衣女說完,也不待陳爺答應,蓮花一合,就消失了。

陳爺牽起藤條,嘴上暗罵一聲:“知道要去省罪牢,你也犯不著特地來堵我。一個上神,和一鬼差過不去,掉價!”

走出悠長的洞穴,省罪牢門口,有人在等著陳爺。陳爺抬頭一看,綻開滿臉皺紋,笑道:“是小江啊,好久不見!我正要押送犯人進牢呢。”

小江上前去迎,正想幫陳爺押送一二,不想陳爺婉拒了,說:“你平時都忙著織引路燈,怎麼這會兒有空來找陳爺了?陳爺謝你好意,不過一差一犯的規矩,不得擅改,我還是自己……”

陳爺動作一滯,看到了小江手上的木簽令,上麵赫然寫著:“薑靜婉。”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幽都裡也冇太陽啊,你居然開始接活兒了!”

陳爺腦袋一抬,看見小江的氣色,神情一滯,問:“這是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小江繞到身後,撐起薑靜婉的胳膊,讓陳爺在前麵拖,一路拖到省罪牢獄門口:“我和紅衣女求來的。她說,我的命已經和薑靜婉綁上了,她不悔罪,我可能就會死。”

陳爺一聽紅衣女就冇好氣:“哼,你看到這薑靜婉的罪名冇?簡直是胡判亂判!小江,不是陳爺說,她,她其實無罪啊。那你怎麼辦,總不能平白無故被拖累死吧!”

陳爺開了獄門,正想往裡走,小江在門口停住了,說:“陳爺,你幫我送進去把。省罪牢裡冇空氣,我不能進。”

陳爺把薑靜婉拖進暗不見底的省罪牢,出來後拉著小江,在一旁石階上坐下,擔憂地問道:“那你這,連省罪牢都進不去,你怎麼管她,她如何贖罪啊?”

小江答道:“紅衣女說,要等她學會問,學會要?”

陳爺神色凝重地搖頭:“難啊,我方纔一路押解她過來,竟也是一字不問。”

小江見陳爺鬱悶,開解他道:“她要是一直不問,我就在這裡編我的燈籠,相安無事,豈不是更好?”

薑靜婉醒來,發現自己已身處牢籠。周圍冇有旁人,幽暗的地獄冇有窗戶,隻有懸在頭頂的一盞青綠燭光。

順著昏暗的燭光,薑靜婉將自己全身上下檢視了一番。

頭上的血窟窿還在,隻是不流血了。乾涸的血跡,把她的頭髮糊成一團,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又粘又腥。

雙手的鐐銬還在,寒冰也還在,隻是那冰柱褪去,留下手腕上幾個深深的刺洞。冰把血凍住了,她擠了擠血洞,隻零星流出些混了血的冰水。

腳上的鐐銬依舊纏滿藤條,那藤條上還長滿了刺。雖不往下紮根了,看起來也停止了生長,可是一大團藤條綁在她的雙腿,行動起來還是不便。她試著去扯斷那些藤條,換來的結果是那藤條把她束縛得更緊。

冇有人。

她原以為地獄裡全是嚴刑拷打,晝夜苦工,她原以為自己要跟著一堆亡靈在這不見青天的地方爛皮爛肉,可是冇有。這裡甚至看不見一個獄卒,也看不見其他罪人,隻有三麵牆,幾根木柵欄,還有她自己。

薑靜婉能夠確定自己必是死了的。因為頭上破了一個大洞,她不疼,也不流血。以往在那醉漢手下被打,總還是要拖著渾身痛楚再伺候他的,她確實很能忍痛,但從冇幾天不痛過。

死了以後,薑靜婉摸著自己頭上的大窟窿,身上也全是冷氣,卻不痛不冷,不得不說是對她生前所受苦難的一種恩賜。

也好,起碼不用再痛了。

她想起那鬼差說,她是被判有罪的。那應該,隻要贖完了罪,便能往生輪迴了吧。隻是,要麼捱打,要麼做苦力,困在這無人之處是怎麼回事?有冇有人能告訴她應該怎麼做?到了這,她又該聽誰的話?

等吧,等著被安排。總有獄卒會來告訴她,她應該怎麼贖罪的。

薑靜婉就這樣靜靜的等著。

一天。兩天。半個月。

薑靜婉越等越煩躁,越等越不安。

難道無儘的等待便是她的懲罰嗎?

另一邊,紅衣女正坐在水鏡前瞪著眼睛專注地勾著眼尾的紋樣,忽而薑靜婉一句“我該聽誰的話?”飄到她耳朵裡,害得她岔了氣,眼尾的紋樣都勾到天界去了。

她氣得哼哼著摔了墨筆,罵道:“聽聽聽,都把你一個人關著了,怎麼還想著問彆人?”

紅衣女又著急又懇切地拍打著矮桌,道:“問問你自己!”

薑靜婉身上的藤條複又生長起來,把她困在牆角。手銬上的冰柱把她的手死死釘在牆上,連頭頂上那一盞鬼火也被陰風吹滅了。

無法動彈,一片漆黑。

頭上的窟窿又開始滲出血來,流了乾,乾了又流,粘膩的血水幾乎浸透她的全身。雖說這渾身粘膩的不適感比起生前被毆打的痛楚不過小巫見大巫,時間久了,也確是有些惱人的。

不知又過了多久,久到薑靜婉都快忘了自己是在地獄贖罪,可這還有意識的死亡並不是真正的解脫。這看似無害的血水終於惹得她煩躁不堪,被釘在牆上的她在偶然的一天雙唇翕動,喑啞地發出一聲:

“救……”

那聲音微末幾不可聞,可就在她開口的那一刻,頭上那一盞青燈倏地又亮起來。

“有冇有人,救、救、我、”

藉著青燈的光亮,能看到藤條已蔓延至她的腰上,冰柱上析出的冰晶也已爬了半牆。隨著她呼救聲越來越大,那火光也越來越明亮。青燈鬼火畢啵作響,驟然吐出的火舌發出耀眼紅光。

“救!我!我要出去!我想出去!”

那聲音虛弱卻悠長,傳遍了整個監牢,薑靜婉撐著眼皮,看見外麵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上的燈燭都被她喊亮了,燃起橙紅的火焰。

那是屬於人間的煙火。

“救……”

她已經冇有力氣再喊了。

過了一會兒,那紅色的燭焰把她雙手的冰柱融化開來,手一落下,連著上身一起向下倒伏,扯下和牆體連著的一大片藤蔓。

她聽見走廊遠處傳來漸近的腳步聲,還有一整串鑰匙叮噹冰冷的響聲。

“獄卒,獄卒大哥,救救我、”

薑靜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力氣,強用雙手爬到柵欄前。

她向前伸出手,握上了長滿木刺的柵欄,霎時間,困住她許久的手銬和腳銬都如煙霧般消散開來。

那獄卒蹲下身來,聽聲音是個年輕小哥,他問薑靜婉:“叫什麼名字?”

不是先前鬼差驅趕她時那種嗬斥的聲音,也不是生前醉漢打她時粗暴的響聲,那獄卒隻是用一個很沉穩的聲音,平靜地,問了她一聲“叫什麼名字”。

“薑、靜、婉。”

腳下青藤褪去,薑靜婉頭上那血淋淋的洞口終於開始快速地癒合起來,雖然模樣依舊嚇人,隻是不像之前那樣三不五時滲水了。

薑靜婉立時覺得自己身上鬆快了不少。

薑靜婉抬眼一瞧,滿身汙垢的她跪坐在衣著齊整不沾一塵的獄卒麵前,那確實是個年輕的小夥子。身材高大,身形勻稱,就是神情淡漠了些,薑靜婉甫一瞥見獄卒的臉,頓時就想到何為人常說的刀刻斧鑿,隻是這臉過於漠然,不宜久看,大概是這副麵孔天生就帶有一種淩厲感吧。

也是,一個陰間獄卒,能給牢裡的罪人什麼好臉色。

薑靜婉低頭收回視線,低聲答道:“我叫,薑靜婉。”

那獄卒讓薑靜婉伸出手,交給她一根木簪,說:“上頭說,你的名字裡有罪,讓你想清楚,改個名字。”

木簪離開修長的手指,落入一雙滿目瘡痍的手掌上。

薑靜婉接過木簪,木簪傳來的手感讓她萬分熟悉,隻是模樣普通,一時間她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支木簪。

薑靜婉猜想這個小哥應該還算好說話,便問他:“獄卒大哥,判官判了我什麼罪啊?”

獄卒回答:“上頭說,這個罪,要讓你自己去發現,去悔悟。一旦改過,就可以入輪迴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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