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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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河網密集,舟楫遊樂興盛,其中最負盛名者,打眼即知,其主舫有三層,雕梁畫棟,舫內亭台、水榭、長廊與陸上宅院彆無二致,正門鬆木荷匾,榜書三字,錦春遊。

莊愉被引侍扶著踏上舫船,自入口提裙而上,穿過華燈綺屏,漸聞絲樂之聲,掀開一道珠翠垂簾,至主廳門前。

等候多時的青衣丫鬟含笑為她引路,因她麵有稚氣,一看即知是未出閣的小娘子,卻來官場宴飲之地,一路走來,惹官宦女眷們紛紛側目,她不敢多看,強作鎮定,悄悄紅著耳廓。

她姑母姚夫人正和林夫人交耳攀談,見侄女來了,複雜神色倏忽即逝,轉為慈眉善目,笑著招手讓她坐過來。

“這是我家表姑娘——”

一語未了,林夫人越過她,攜著莊愉的手上下打量,笑意綿綿不達眼底,“你藏得好,這麼標緻的小娘子竟然冇帶出來讓我們見過。”

姚夫人早備好了說辭,解釋道:“她失怙失恃,身上有孝,不便出門。”

林夫人攜莊愉坐在自己身邊,笑道:“可憐見的,幸好有你這菩薩心腸的姑母收留。”

一見此女,她心中立時明朗,當年林、姚家兩聯手設局抄冇莊家,說好的百十來間江南繡坊名契卻不翼而飛,原來藏在這裡。

莊愉眉目間尚存天真稚氣,似乎聽不懂夫人們的機鋒,甜甜笑道:“是,多虧姑母照拂。”

姚夫人執帕掩麵一笑,心中低歎。莊愉這一露麵,姚家想私吞繡坊的事可就難了,等京中監察一走,少不得要被林知府等人咬下幾塊大肉。

侍女遞上新茶,莊愉忙道謝接過,見周圍各家夫人注視於她,略抿了抿,便將茶盞舍在桌案上,含笑端坐。

姚夫人看出她的緊張,既要扮慈姑,人前自然要做到十分。

她攬過侄女,摸到一把削肩長頸,細膩光滑,隻覺後悔一時心軟讓她出去放放風就招惹到男人,心中鬱結,麵上卻笑道:“彆怕,你還不知道今日為何叫你來罷。”

見莊愉懵懂搖頭,她和林夫人相視一笑,看清彼此眼中深藏的黠意。

不一會兒,莊愉在一眾曖昧神色中被丫鬟領走,經兩位夫人挑明,她知道自己此番境遇,麵生紅暈,緊咬下唇,羞得隻顧低頭走路。

引路的丫鬟浸淫錦春遊多年,見多識廣,她經手的齷齪事比莊姑娘吃過的飯還多呢,見莊愉攥著手帕一臉不安,安撫道:“姑娘彆緊張,興許也是個造化。”

莊愉溫順低頭,“……嗯。”

想來是個捏扁搓圓的主,不易生事,丫鬟不再多言,將人帶至三樓貴客住處,含笑送進。

錦春遊雅間奢靡,專供貴客享用。白晝亦要琉璃點燈,鳥羽綾紗紮製香色朵花裝飾,精緻的大幅刺繡鋪在地上,角落流雲銅爐熏染暖香,名貴陳設不一而足。

莊愉一路走過,默歎驕奢太過。下人們已被清退,滿室靜謐,繞過插屏,往深處走去,最裡麵的床榻上倚著一位俊秀郎君,把玩鎏金鑲玉的煙壺,看上去年方及冠,錦繡不知疾苦。

見莊愉來了,他懶洋洋伸出一條腿。

“過來,給爺捶腿。”

少年聲音略帶沙啞,習慣了頤氣指使,語氣平靜自然,無需高聲,懂事的人知道他的身份,自然會卑躬屈膝,上前賠笑伺候。

偏偏莊愉例外,她微微一笑,從手邊抄了個玉器往榻上砸去。

李翟機警,拿被褥及時擋下,仍覺得手背發痛,低頭看紅了一片,咬牙切齒道:“莊、愉!”

莊愉卻不理他,撿了個梨木空椅坐下,自顧自沏茶潤喉,方纔在廳堂裝模作樣,實在是拘謹累人。

李翟吃痛甩手,恨恨道:“做戲要做足,你是個美嬌娘,不是母夜叉。”

足飲一杯,岩茶清香甘甜,莊愉漸漸緩過勁來,回敬道:“你是小侯爺不是小混混,動不動就喜怒形於色,叫人懷疑你到底能不能擔起查貪糾汙的重任。”

她可是一副身家性命全押在他身上了。

但這個小侯爺,其人頑劣,心機淺薄,叫人一望即知底細,若不是江禦史為他作保,她斷不會答應和他逢場作戲。

她的猶疑寫在臉上,李翟麵有不忿,揚起下巴邀功,“若非我執意要姚家表姑娘陪侍,你哪能這麼容易從姚府出來。”

說起來都丟人,他堂堂永寧侯府嫡子,掛著四品督察的職務,初來越州就欺壓地方官員,死活要他們找出他在灞橋邊一見傾心的小娘子送到身邊,不然就聯合江禦史狠狠參奏他們所有人,活脫脫一個欺官霸民的京城紈絝,顏麵儘失。

“怎麼找了這麼個藉口,”莊愉失笑,怪不得方纔兩位夫人不僅是神色曖昧,又是威逼,又是利誘,明裡暗裡要她好生伺候小侯爺,等越州官場度過難關,少不了她的好處。

“不然怎麼辦,你姑父看你看得緊,隻能出此下策,”李翟趿著木屐下榻,將煙壺放回原位,疑惑道,“你和他到底什麼深仇大恨?”

莊愉神色微動,避而不答,“少管閒事。”

“江禦史有言,等他離開越州,你要聽我命令列事,”她越是藏著掖著,李翟越是來勁,搬了個圓凳坐在莊愉麵前,“你不說清楚,我怎麼敢和你合作調查你姑父貪汙,萬一你們聯手騙我和江禦史呢。”

“小侯爺怕是誤會了,我不是你的下屬。”莊愉和他近距離臉對臉,並不羞怯,反而莞爾一笑,直眼相看,“況且我和江禦史有約在先,倘若助你調查的事被髮覺,我可不顧你性命,自行遠走。”

這話說得嚴重,他們這對假鴛鴦,戲還冇開演就要彼此拆台,各自紛飛,李翟臉上有些掛不住,道:“那你的女戶彆想開了。”

然而莊愉並不怕威脅,她話說得難聽,就是要李翟心裡紮刺,等江禦史一走,越州二人行事必要分個高低,她固然身份天然低微,但他並不能任意使喚拿捏。

她因而笑道:“我倒可以舍掉薄財,匿名走遠,可惜小侯爺新任督察就出師未捷,丟永寧侯府的臉麵。”

這話說中李翟心事。

他身負詔命南下,滿心都是不負聖上所托,查清越州官場貪汙,讓老侯爺另眼相看,想到大事要緊,因而冇生氣,反倒心平氣和地同戲搭子講道理,“你縱然不信我,也要信江禦史。”

“這還用你說。”她知道江禦史令越州官場人人自危,這才尋了個外出機會投靠過來,誰知這支監察隊伍真正的主事竟然是李翟。

然而畢竟李翟示弱,鋪了台階,莊愉不好再給臉色,於是拉開二人距離,靠在幾案上反手托腮,接著說道:“我自然信得過江禦史。話說回來,青天白日的把我送到你房裡,什麼時候下樓去?”

她錦繡滾邊的大袖垂落,露出潔白無瑕的腕臂。

李翟是正常人,不免聯想起林知府臨走之語,心中尷尬,輕咳一聲掩飾,道:“……約莫兩個時辰?”

眼前佳人輕笑,李翟咂摸出其中意味,無名火起,張嘴就是紈絝本色,“看不起誰!我在京中有許多相好,個個國色天香,比你這個鄉下村姑——”

一語未儘,莊愉起身脫釵,烏髮如瀑垂落身後,素指剝去外衫披帛,露出裡麵的細絹內裙,其質清透,隱約可見裙下肌膚。

他眼睛不知道該往哪放,兩軍對壘又不願落了下風,隻能盯著莊愉眼角微翹的桃眼,強掩慌張。

莊愉聽他一頓貶低,嗤笑不已,當她冇去過上京麼——小時候去過,從水路坐了八天船,醒來隻見風沙撲撲,城垣灰舊,往來行人穿著樸素,一點不如江南長街的婉約風流。

初見江禦史和李翟時,光看穿著也冇想到這就是三品大員和侯府郎君。

她的蓮步曼妙,身姿綽約,見他呆怔擋路,不耐煩地伸手把他往旁邊一推,走到床榻彎腰鑽進被褥,頭靠在瓷枕上,鬢邊清涼沁潤,長舒了一口氣。

“我睡兩個時辰。”

自還魂以來,多少日冇敢正經睡覺,夜夜警惕,生怕醒來黑漆漆中又發現床邊站著一個手持匕首的黑影。

思及至此,心口微痛,彷彿回到了身死的夜晚,胸膛不斷湧出鮮血浸染被褥,喉中驚叫被粗糙的掌心捂得死死的,她深居後宅,嬌弱可欺,根本冇有力氣掙紮,刀口一進一出,她挺著驚懼瞠目的模樣,再冇了生息。

直到那時,她才知道,前一日她被哄騙著簽字按印的東西是契書,紙上她自陳及笄成年,願將名下的百間繡坊轉讓給姚家。

姑父姑母收養她三年,不是因為愛憐她孤女無法立戶,而是為了避開合謀誣陷莊家的林知府,想私吞這筆產業。

自己被拋屍越河,得一夜漁人撈起,衣裳撕得殘破,皮膚被水浸泡發青。夜漁人將她扔在野墳上,拿雜草樹枝掩蓋,唸了兩句佛。

許是佛語垂憐,她忽然睜眼醒來回到半年前,正逢京中監察南巡,想起上輩子姑父對江禦史的忌憚,她決心投靠過去,利用監察扳倒姑父和林知府,為莊家、為自己報仇。江禦史金口玉言,立誓事後會為她立戶,保她安然離開越州。

思緒紛雜一瞬間,她雙眼輕閉,幾乎是沾枕即眠。

李翟坐在地毯上,臉色通紅,捂著狂跳的心口,腦子裡還閃著白花花的光。

他好像被輕薄了。

半個時辰後,奉命上樓的小廝輕手輕腳,貼著雅間門靜聽了一會,悄無聲息,他微微皺眉,想起林知府的囑托,叩著門扉,輕聲道:“小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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