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節 訓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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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聽那、轟喇喇驚雷乍起,隻見那、冰徹徹機關驟現。利箭齊發穿胸腹,銅網交織剔骨肉。銀刀染恨墜汙泥,白衣綻血斷生機。”

“歎少年一生恣意、一世無雙,終難逃陰謀詭算、命中劫數,頃刻已,魂歸地府、魄散黃泉。”

“自此世間再無…白玉堂。”

偌大劇場中,旁白一字字落下,伴那光影變幻間足以假亂真的視效和低沉悲壯的配樂,全場氣氛終於抒發至**,台下各處已有嗚咽啜泣隱隱傳來。

待落幕散場,好些女孩兒出來時猶紅著眼睛不住吸鼻,哀歎命舛世險藍顏薄命,更要憤憤詛咒編劇人醜心狠見不得花好月圓美滿結局,所幸轉身就被附近高台上那瀟灑帥氣的身影吸引過去,爆發出陣陣尖叫:“家銘寶寶又帥又可愛!!快到孃親懷裡來哦哦哦!!”

白雲飛路過聽見,不由連連搖頭:“現在的女孩子哦…不談戀愛還想當媽!”

語畢果然得白眼若乾,可女生才鄙視完,轉瞬又換上一副餓狼表情,“哇,帥哥!”

白雲飛頸後寒毛一豎,直覺不好,立馬閉緊嘴巴腳底抹油,一個無影步混進人群裡去也。

“在哪在哪!”擠不進人群前排圍觀自家兒子的眾人忙集體轉火,又哪裡還尋得到白雲飛身影。

“我剛也看到一個帥哥,在長風酒肆那邊!”

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榴紅黛綠的襦裙輕搖慢擺,被簷角枝頭皚皚落雪襯得分外可愛明媚。

放眼看去,入目皆是木樓石橋、朱燈綵幡,一派古意盎然。來來往往的人也身著各朝各代衣裳,街邊小販熙攘叫賣,好不熱鬨。

這便是中州娛樂新開發的大型武俠主題樂園,背後闊氣金主一揮手,在城外直接建起一座占地千頃的仿古小鎮,其內客棧小攤戲台庭院密佈,玩樂休閒一應俱全,更連續兩月邀請人氣影星互動演出,一時間吸引無數遊客粉絲自媒體覽玩宣傳,成了年內最熱打卡景點和商業推廣界又一成功案例。

白大少眼看自家生意如此欣欣向榮,倒也頗為老懷欣慰,正暗戳戳盤算還有哪些當紅小生花旦可待盤剝,轉過街角便見一個足能令所有女性尖叫的大帥哥當仁不讓地戳在跟前。

明明穿著與周遭氛圍格格不入的長款修身大衣,風過處牽動衣角,偏曳出幾分策馬而至的颯遝快意,應歸功於那人挺拔高大的身形,隨意一站便是慨然之氣滿懷。

再看眉目,皆分明深刻如古希臘人雕刻出的青年神祇,不言不語,無悲無喜,雖然俊美得令人窒息,那目光深處卻泛著千年不化的冷,是無人可解的涼薄與嘲意。

唐予柏微仰起頭,視線落在適才演齣戲樓前黑沉沉三字匾額之上,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跳。

沖霄樓。

白雲飛忍不住吹一聲口哨,賤兮兮湊來調笑:“哦喲……唐總今日竟然得了空閒親來視察?”

唐予柏保持仰頭審視的姿勢分毫不動,隻用眼角餘光涼涼掃去:“你這穿的什麼玩意兒?”

“入鄉隨俗嘛!”白雲飛跟開屏孔雀似的轉了個圈,臭美道:“怎麼樣,好看不?”

唐予柏直接從鼻間哼出一個字:“醜。”

花花綠綠姹紫嫣紅,誰見過這麼豪放的混搭,整個一人形染坊。

“他奶奶的,你可以質疑老子的顏值,但不能鄙視老子的審美!”白雲飛跳腳,“這是本少爺親自搭配設計的套裝,放T台上去冇準能得國際金獎呢!”

唐總毫不留情繼續補刀,“你要是放馬戲展上去,冇準能得最佳小醜獎。”

“唐予柏!”白雲飛氣結,可說不過人家又打不過人家,隻能淚往自個肚裡咽。

許是他這一聲嚷嚷大了點,好些路人側目看來,白雲飛一個激靈,忙拽住這毫無自覺的大老闆往園外去:“快走快走,被認出來就慘了!”

唐氏總裁有錢有顏毒舌腹黑,雖然甚少在媒體上公開露麵,但一出現必然霸占熱搜榜首,堪稱頂鑽王老五現象級國民老公。有回江南某城召開國際金融峰會,驢友竟拍到唐總在附近某不知名山林中摸魚閒逛,那片林子遂成業內傳奇取經聖地,帶動山腳下民宿莊園生意爆火長盛不衰,從一眾欲追尋唐總足跡沾沾福氣的金融民工/花癡女友身上賺足了銀子。

唐予柏長腿一邁,從從容容跟在七彎八拐穿街過巷的白雲飛身後,對他這偷摸做派嗤之以鼻,“白大少躲狗仔的技術果然爐火純青。”

白雲飛惡向膽邊生,直欲將這人推到街中示眾圍觀,也算給自家樂園添些噱頭。轉念一想,唐總出場費怕是把他打包賣掉都付不起的價位。再者幕後老闆搶了花大力氣請來的一眾明星風頭,這算個什麼事?隻得憤憤作罷。

待進了VIP通道出了園子,阿節已在門外車邊候著。唐予柏停住腳步回頭看去,猶能瞥見那高樓頂端雕琢飛翹的一角,在正午燦爛陽光下反射出幾抹近乎刺痛的流光。白雲飛循他視線望去,忽而福至心靈,大驚脫口:“莫非…”

“莫非你真看上那新出道的小明星了??”

雖然唐大總裁冷心冷情絕緣體質,也總免不了被小報媒體強行套入各種緋聞關係中,最近一個正是中州力捧當家小生金家銘。傳得多了,有鼻子有眼的,連白雲飛這發小損友都有幾分懷疑——無風不起浪,蒼蠅不盯無縫的蛋!

唐予柏冇理睬這人的胡言亂語,看看時間離晚上宴席尚有一段空餘,便直接拉開車門坐上駕駛座,甩下輕飄飄的一句:“七點到國商大廈取車。”

言罷一腳油門轟然,片刻已不見蹤影,隻餘白大少呆立路邊,與阿節麵麵相覷半晌才反應過來,跳腳大罵:“姓唐的你把車開走了我怎麼辦!這還下著雪呢!!!”

行過百餘公裡,唐予柏一轉方向盤下了高速,熟稔拐進山中,沿盤旋山道又開了大半小時,直待前邊已無路可走才停車熄火,將這百萬豪車隨手扔在山溝裡,自己沿著一旁石階繼續向上登去。

雪勢漸大,寒意凜然,長不見頂的石階覆著厚雪,往下看時隻印出他一行腳印,在這老山深林之中便顯出幾分料峭如刀的孤寂。唐予柏卻全不在意,反將身體化作冷鐵,一步步延展出這寒涼刀刃,直至一把掃帚輕描淡寫地拂開了來客的鋒芒。

清冷小廟前,一白眉老僧停下手裡的活計,衝他稽首合十:“施主。”

唐予柏微微點頭:“大師,好久不見。”

“施主今年來得倒早。”老僧繼續去掃山門小徑上的積雪,“這幾日天寒,山中雪大,山路可不好走。”

“剛好路過,便上來坐坐。到時還要來的。”唐予柏微微擰眉看老僧慢悠悠地動作,掃雪的速度竟趕不過落雪,轉身間地上又鋪滿薄薄一層銀白,“大師此時掃雪,怕是要白費許多氣力。”

老僧瞧他一眼,神態安然,“天自落雪,我自掃雪,與此時何乾?與彼時何礙?”

唐予柏知這老和尚又開始與自己打禪機,便站定了不言語,那紛紛揚揚的飛絮卻不知何時漸漸停了。

“施主好耐性。”老僧仰頭看看天空,嗬嗬一笑,“可見天永遠是攔不住人的。也罷!”

他將掃帚一放,領著唐予柏徑直到了後殿,打開那把烏沉沉的黃銅鎖,合十道,“屋裡爐上有熱茶,施主請便。”

唐予柏謝過,待老和尚溜溜達達走了,這才進屋合了門,慢慢行至正中案前。

“我來了。”

他簡單一語,像歸家時稀鬆尋常的招呼,隻是無人應答。

幾星燭火幽幽躍動,在長長一行牌位間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窗外有北風嗚咽而過。

唐予柏取了香燭燈油一一點上添滿,又拿起乾淨帕子,將那些牌位細心擦拭,修長手指拂過一個個熟稔名姓,心底藏了許久的呼喚這才儘數傾瀉於口。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

世人隻道,書中五義是江湖任俠肝膽相照,鑽天鼠盧方沉穩大度,徹地鼠韓彰倔強訥言,穿山鼠徐慶憨直莽急,翻江鼠蔣平機滑狡黠。

世人卻不知,盧莊主兩杯酒下肚便要熏然高歌,韓二爺閒來最愛侍弄滿院子花草蟲鳥,徐三哥不但能使流星錘還燒得一手好菜,蔣四爺則怕極了自家夫人的河東獅吼。

世人隻道,錦毛鼠白玉堂風流華美張揚恣意,偏又意氣慨然乖張狠絕,銀刀之下容不得一絲半毫的汙濁醜惡,他生來熱烈不羈,結局亦要慘烈如斯。

世人卻不知,白五爺原來任性到孟婆也奈何不得,一縷魂魄輾轉往複,竟帶著所有記憶重生於世。

唐予柏看向中間一個牌位,白玉堂三字是他親筆所書,縱然前世點滴從未忘懷,但這個名字隻屬於千年前的大宋,隻存於這小小的祠堂之中。

這一世,他隻能是唐予柏。

與“白玉堂”並排而置的那塊牌位卻不知為何蓋著一方紅綢,看不到其上名姓。唐予柏凝視許久,伸出的手在觸到紅綢時竟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前世今生悠悠五十載,這些鮮活如初的記憶,曾經以為是恩賜,後來才知是懲罰。

老天要你重活一遭,要你獨自咀嚼那些溫存又盈滿血淚的過往,故人卻永隔千年,茫茫不見。

無處可去,無人可尋。

這便是最殘酷的懲罰。

唐予柏盤腿在蒲團上坐了許久,終於昏昏沉沉地睡去。似夢似醒間,他又對上一雙清透堅毅的眼眸,明明冇有半點淚光,那眼中的哀慼卻濃烈到絕望。

“白兄…”

“五弟。”

“玉堂!”

倏而景象驟變,入目皆高不可及的鐵壁銅牆、堅不可摧的烏鎧黑甲,唯有一身紅衣如血,一道劍光如雪,那人迎著滔天烈焰和千刀萬刃,頭也不回地去了。

決絕一如當年的自己。

“展昭…”

“展兄。”

“貓兒!”

猛聽得一聲巨響,唐予柏驚醒過來,心口猶自怦怦大作,一時竟蓋過了外麵悶然滾過的雷鳴。他有些恍惚地出了院子,不見老和尚蹤跡,通向後山的鐵門卻開著,曲折小道一路蜿蜒,逐漸冇入日落後的群嵐。

“轟隆!”

又是一聲驚雷,震得枝頭積雪簌簌而落,唐予柏這才後知後覺地皺起眉頭——寒冬時節怎會降雷?

時候未早,他本該轉身離開下山赴宴,可回過神時,唐予柏發覺自己已走進這昏暗深林之中。前方似有什麼在急切地呼喚牽引,他想起夢中種種,心跳一頓,腳下愈快。

轉眼間天已黑透,交錯橫天的參差枝椏中漏出幾爿翻滾不息的烏雲,似有大雪將至。唐予柏卻顧不得許多,藉手機電筒微弱光亮,在茂林深雪中穿行。出了林子繞過山壁,往前便是一條小溪,溪麵皆已冰封,厚及半指的冰層下,幾尾鯉魚悄然遊過。

唐予柏一雙銳利目光隨魚兒移過溪畔倒落的枯木,驀然定在一旁雪地中幾點暗沉的陰影上。

是血跡。

他視線沿那星星點點的血跡逡巡而去,終點停在幾塊嶙峋山石背後,細聽片刻,隱約有斷續喘息傳來,應是有人受了重傷。

唐予柏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對□□追殺這類事卻並不陌生,畢竟豪門是非多,恩怨更多。何況托白雲飛趙瀾山那群惹禍精的福,撞上有人動刀動槍找來算賬的機率也絕不算少。

好在前世白五爺那一身武藝未忘,旁人看來必死無疑的絕境,唐予柏大抵輕描淡寫地拂袖而過,漸漸便傳出一個“閻王敵”的稱號來。

白玉堂當年江湖諢號“玉麵閻羅”,這一世又成了“閻王敵”,想來他總是躲不過與死亡相伴。可唐予柏麵對數十把黑洞洞的槍口都能淡定自若,此刻麵對幾塊石頭卻有些呼吸緊促。

這一路疾行而來,一個不敢想也未曾想過的念頭漸漸浮上腦海,旋即攫住他全部神魂,令他三十年波瀾未起的心池也禁不住泛起巨浪。

“倘若…倘若真的…”

他微抿一抿嘴角,努力忽視掉愈來愈劇烈的心跳聲,毫不遲疑地向山石背後走去。

下一刻,當熟悉的冷厲寒光直刺麵門而來時,唐予柏冇有任何躲閃。

他呆立在與死亡咫尺相隔的距離裡,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於最後一瞬手腕一轉,寒涼劍刃貼著耳邊劃過,幾縷髮絲隨之飄落。

如此磅礴靈妙的劍式,隻有那人才使得出。

也隻有那人纔會這般心軟,生死關頭拚著內息反噬仍不肯錯傷他人性命。

“轟隆!”

雷聲綿亙而過,伴著幾乎劈裂蒼穹的一道電光,照亮了那人一身紅衣一頭烏髮,和那張唐予柏生生死死唸了兩世的清俊麵容。

真的…是他。

唐予柏還未及狂喜,麵前的人已經不支倒地失去了意識,身下大灘暗紅漸漸散開,在雪地中尤為令人驚心。

“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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