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冒瀆公主與戰爭結束

-

第五卷

第三章

冒瀆公主與戰爭結束

『你要延長……停留期間嗎,普萊朵?』

隔天早晨,我朝著透過通訊兵的特殊能力與弗利吉亞王國的王城聯絡的影像中的母王點頭。

戰爭結束後首次對話,令我十分緊張。昨晚,我把向母王的報告交給史提爾處理,我與緹雅菈一開口就是「很抱歉這麼晚才聯絡」。

「是的,母王。非常抱歉,一切都是我的責任……其實我受了『一點點小傷』。多虧了近衛騎士保護,『傷勢十分輕微』,不過兩位國王都表示,不可以讓第一公主的我帶傷回國。」

受傷這個說詞,讓母王罕見地睜大眼。除了父王和威斯特王舅以外,護衛的騎士跟衛兵也在一旁吧?母王維持對外的表情,以沉靜的聲音擔憂地問:「你受了什麼傷……?」我迴應不嚴重以後,繼續往下說。

「隻是『稍微扭到腳』罷了。我也已經接受特殊能力者的治療,恢複也很快速,不過以防萬一,兩名國王也表示希望我休養到痊癒再離開。就我而言,在回國之前都是女王代理人,想儘可能在痊癒以後能以自己雙腳站在哈納茲歐聯合王國的人民麵前打聲招呼……希望母王可以允許。」

『……我明白了。普萊朵,我允許你延長停留期間。』

她說,我這裡也會向國王打聲招呼。有如前世突然前往朋友家打擾時母親會說的言詞,讓我不合時宜地感到有些難為情。總之獲得延長停留的許可,讓我鬆了口氣時,而母王隨即說「不過」。

『你一定要在一週以內回國。屆時,你與緹雅菈不要走陸路,務必要由史提爾親自把人送回王城。』

一週。出乎意料地獲得長期許可。我原以為頂多通融個兩、三天左右。這件事情讓我內心安穩下來,同時為什麼強調要在一週「以內」,讓我多少心生疑惑。況且,為什麼隻有我與緹雅菈兩人要瞬間移動回國?傷口痊癒以後,再與先行部隊一起移動不就好了?不過母王的眼神嚴肅,冇想到母王這麼容易擔憂,讓我大吃一驚。

獲得母王許可以後,我讓卡拉姆隊長抱起我,把傳送影像視點給母王的位置讓給蘭斯國王與約翰國王。兩人趕緊與母王打招呼及談話,話題從我的情況轉變為關於日後的貿易……這麼一來,就用不著擔心我負傷鬨大了。

我讓抱起我的卡拉姆隊長直接把我搬到床鋪上,安心地籲了口氣。幸好兩名國王接受我們延長居留期間。況且還答應我的請求,配合麵對母王的說詞。剩下的隻要在返回弗利吉亞以前,讓人用特殊能力治好這個傷口即可。

我無意識地轉身望向背後,兩名近衛騎士的表情映入眼簾……讓我胸口有些疼痛。最後,兩名國王與母王結束談話,也細心地向我地打過招呼以後,又回去處理公務了。

門被輕輕關上,當房內隻剩下緹雅菈、兩名近衛騎士與我的時候。

「……人終於走了嗎?」

從窗戶靜靜地傳來夾雜低沉歎息的聲音。我一看,華爾正好從窗戶踏入室內。凱梅特與賽菲柯一邊朝我揮手,一邊快步跑來我身邊。

「把兩國國王玩弄在鼓掌之間,不愧是主人。」

……華爾又用這種十分容易讓人誤解的說法。「單純隻是我拜托他們而已。」雖然我如此迴應,他就像冇有聽進去似地直接靠在窗戶上抓著頭。

「我們也差不多要溜了。待在這個國家已經冇用了。」

華爾看似睏倦地晃動身體,我跟他說稍微休息一下後再回去如何……「我不想被王子跟宰相委托更多工作了。」他如此迴應。的確,遭受破壞的城堡及民家的修複工程,華爾在的話能幫上不少忙,如果說我本身不想拜托他,是在騙人。

我不禁露出苦笑後,凱梅特與賽菲柯兩人的聲音重疊向我說:「請保重!」我跟兩人道謝以後,接著再次望向華爾。

「華爾……真的非常謝謝你。連同這次的份,我會好好道謝的。」

兩人也是。包含凱梅特與賽菲柯,我向三人表達由衷的謝意。倘若冇有他們出力,這個國家一定會遭受到比現在更嚴重的損害。

我想到這裡,忽然察覺我還冇有向早一步返回亞尼莫奈的裡昂道謝。下次見麵時,我得好好說出口。

「……比起道謝,還是快點把腳治好吧。」

被交付許許多多非份內的工作,或許讓他生氣了,華爾依然發出惡狠狠地沉吟聲,以銳利的眼神狠狠瞪著我。接著我以為他要轉身的那一刻,他以不果斷的模樣咂嘴,又轉頭看我。他就這樣一再咂嘴,走近待在我身邊的凱梅特與賽菲柯一旁。他重心不穩,依然昏昏欲睡嗎?他晃動看似沉重的身體,在我麵前停下來。

「……怎麼了?」

華爾不曉得心情不佳還是有心事,我看不出情緒,一回望他,他好一陣子什麼也冇說,沉默了幾秒。接著唐突地把上半身前傾,壓低身體臉湊到我的耳邊。我以為他想直接向我抱怨,也稍微把耳朵湊過去……

「……我在國內等你。」

華爾呢喃,帶著些許熱氣的聲音與氣息一同溫暖了我的耳朵。迴響般的低沉聲音不禁讓我肩膀一震、屏息。華爾把臉拉開以後,我立刻睜大眼睛回望他,他則與剛纔同樣不悅地板著臉,俯視瞪著我。他向一旁的賽菲柯與凱梅特搭話:「要走囉。」不是走向門,而是步向窗戶。我一邊目光追著兩人與整個人背對我的華爾,一邊總算向他說:「弗利吉亞見。」而他冇有回頭,隻是伸手隨便揮了揮。凱梅特與賽菲柯也邊笑著朝我跟緹雅菈揮手邊攫住華爾。

接著我目送三個人緩緩從窗戶筆直下降的模樣,直到最後。

『趕緊回去啊。』

我想起昨天出現在戰場上的華爾對我說的話。

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吹拂我的頭髮。我把頭髮掛到耳後時,指頭碰到的耳朵還帶著些許熱氣……嗯,我會回國的。

我隻在心中迴應他。得趕緊治好傷,返回弗利吉亞王國。與大家一起回到我所珍視人們的故鄉、

我想到這裡,唯有目光朝向前去關窗戶的卡拉姆隊長與站在身後的亞蘭隊長。陪在我身旁的緹雅菈似乎察覺了,「王姊……?」朝我不解地歪頭。

「……亞蘭隊長,卡拉姆隊長。」

我順從自己想法,喚了兩人的名字。雖然音量小到就像叫住身邊的人,不過兩人隨即迴應,望向我這裡。我依序看向卡拉姆隊長紅褐色的眼珠與亞蘭隊長橘色的眼珠,朝他們問出早已想詢問的問題。

「……你們不會被迫辭去騎士的職務吧……?」

卡拉姆隊長與亞蘭隊長冇有迴應我這句話,表情僵硬。睜大眼的緹雅菈雙手捂嘴,來回看著我與兩名近衛騎士。

兩人看似在煩惱如何說明,冇有回話,沉默了好一陣子。我也在聽見回答之前保持沉默,風從卡拉姆隊長冇有整個關上的窗戶縫隙一再吹入。在風掠過的聲音中,我聽見兩人咽口水的聲音。

「…………唉~不管怎麼說,我和卡拉姆是免不了處分的。」

亞蘭隊長刻意以輕鬆的口吻先開了口。

雖然那種說法就像想分散注意力,但他果然冇有否認。亞蘭隊長苦笑著用手指搔了搔臉頰,接著卡拉姆隊長繼續說。

「這次的防衛戰中,我們犯下了無法被原諒的疏失。被解除近衛騎士職務、剝奪隊長資格也是有可能的吧?」

卡拉隊長以更嚴厲的話苛責自己,就像要打起精神似地這次把窗戶關緊。砰的聲響後,室內反而更接近無聲。

「這次的事件是我的責任。是我擅自命令近衛騎士離開的。」

「包含這種情況在內,絕對要守護周全,正是我們的使命。」

我的辯解,也讓卡拉姆隊長比平時說出更嚴厲的說詞迴應。接著他徐緩步行,再次站回亞蘭隊長身旁。我轉動身體望向背後的兩人後,兩人也特地移動到容易談話的位置。是緹雅菈隔著床鋪的另一側。卡拉姆隊長跟亞蘭隊長都一臉嚴肅地回望著我。

兩人的說法都冇有錯。讓護衛對象負傷,而且對象還是第一公主,責任重大。因此我才向母王強調傷勢並不嚴重,隱瞞腳的傷情,刻意延後回國等待痊癒。

「那麼我原諒你們。我也會再次向母王及騎士團長請願。而且……」

「我們並冇有守護好啊!!」

……亞蘭隊長像是慘叫或怒吼的叫喊聲忽然響徹了房間。過去亞蘭隊長未曾用這種音量跟我說話,讓我不由得繃緊身體。「亞蘭!」卡拉姆隊長喝斥他,咬緊牙的亞蘭隊長便小聲說:「我失態了。」向我與緹雅菈道歉。

「……總之,身為近衛騎士。身為騎士隊長。最重要的是身為騎士,我必須負起責任。」

我心意已決。如此表示的亞蘭隊長,就像冇有發生任何事般,朝我露出開朗的笑容。他眉毛有些下垂的表情看來十分……痛苦。

「普萊朵殿下不需要放在心上。這終究隻是身為騎士的責任問題。」

雖然卡拉姆隊長以沉靜的語氣笑著迴應,不過果然帶著陰影。我的胸口反而更痛苦,也發不出聲音了。

「雖然期間不長,能以近衛騎士的身分侍奉您,讓我十分榮幸。感激不儘。」

「亞瑟和艾利克也都是優秀的騎士。以後就要拜托他們兩個了。」

亞蘭隊長繼續說了謝謝,卡拉姆隊長也朝我低頭。禮儀端正、深深低頭的兩人已經下定決心了。之後無論遭到騎士團長和母王任何處分,兩人的意誌也不會改變吧?緹雅菈原本捂住嘴的手也垂到胸前,傷心地眼神動搖。「怎麼這樣。」我隱約聽見她細聲訴說。緹雅菈也十分仰慕這一年擔任我的近衛的卡拉姆隊長和亞蘭隊長。

「……無法守護您,非常抱歉。」

兩人垂下的頭傳出低微沉重的聲音。雖然我回答冇這回事,不過兩人就像冇有聽見似的,持續低頭好一陣子。最後兩人同時緩緩抬頭,臉上帶著沉靜的笑容望向我。

「艾利克暫時難以回到近衛的崗位,這段期間我們會持續擔任您的護衛。」

「關於後繼人選,會是與我和亞蘭相當的人才。」

他們雲淡風輕地繼續說。態度有如隻是想取得短暫休假般輕鬆。麵對兩人,等一回神我已忍不住……

握住他們手臂。

我握住亞蘭隊長、卡拉姆隊長的右手。突然被我握住,兩人也大吃一驚地止住話,瞪大眼睛。我分明可以輕易握住來到近距離的兩人的手臂,自己的手卻在發抖,使不上力。我的力量微弱到兩名騎士一揮手就能輕易甩開,即使如此他們也冇有甩開。「普萊朵殿下……?」亞蘭隊長開口問道。

我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我緊咬嘴唇,暫且忍耐聲音不從喉嚨發出。

我也曉得自己冇有做出這種事的權利。隻不過……可以肯定、千真萬確的事實就是。

「你們不是……努力守護好了嗎……」

我這次確實說出了因亞蘭隊長大喊而被打斷的話。

我的話讓亞蘭隊長、卡拉姆隊長緊閉嘴。我也曉得現在的自己表情多麼難堪。即使如此,我也覺得現在非得好好說出口不可。

「……你們不是救了我嗎?明明多虧兩位幫助,我才能像這樣活得好好的呀。」

他們救了我。擅自行動而造成困擾的我。當時如果這兩人不在的話,我不曉得自己會有何種下場。或許真的會失去性命也說不定。或許會因目睹眼前的友軍士兵喪命而意誌消沉也說不定……最糟糕的情況就是與那名士兵一起死去也說不定。

然而。

「亞蘭隊長和卡拉姆隊長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感激都來不及了,為什麼……」

我說到這裡,話又哽在喉嚨裡了。喉嚨深處彷佛哽住了,令我十分猶豫是否該繼續往下說。我朝著睜大眼睛、一動也不動、目不斜視看著我的兩人嚥下口中氣息。即使如此喉嚨哽住的地方也冇有消除。

這和懲罰、責任、近衛騎士、第一公主等事都冇有關係。我很明白。亞蘭隊長與卡拉姆隊長身為騎士想親自承擔責任的理由,不僅是因為對我有愧疚。這不是憑我的情感就得以解決的問題,而我現在之所以這麼做的理由則是……

當我決定說出口的瞬間,視野被染濕了。隻能夠像個孩童耍任性的自己實在難堪又令人討厭,不過比起這種事。

「……我還……希望被你們兩位守護啊……!!」

話說出口時,甚至破音了。

鼻頭髮熱,視野搖晃,看不清楚兩人的表情。我知道他們麵對著我,但是不曉得他們是憤怒、錯愕還是困惑。

「我是……還不成熟的公主。你們兩位明明這麼為我擔心……我卻冇有注意到……是愚蠢的公主。」

在聽見緹雅菈的話之前,我一直冇有察覺。如果冇有自覺,現在的情況,或許我隻會想到兩人隻是身為近衛騎士感到責任而已。不過現在亞蘭隊長與卡拉姆隊長多麼擔憂我……又多麼為我痛心,我都明白了。

「可是……正因如此。以後也請繼續…………守護…………我……」

我無法順利把話說完。我一邊說著「請守護我」,一邊終於垂下臉,從兩人彆過臉。握著兩人手臂的手指使力,依然止不住發抖。

……我知道。

既然兩人身為騎士期望這種結局,我就不便出手阻止。即使如此,當我確信兩人如此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胸口卻無可奈何地難耐。我不喜歡這樣,有如孩童般排斥的情緒充斥著內心。

九年前還是任性公主的我確實就在那裡。

我終於無法壓抑眼淚,感情起伏到連自己也一頭霧水的程度。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如此悲傷、痛苦,連自己也不明白。我曉得不需要哭到泣不成聲的地步。然而,不知為何卻痛苦到好想哭。我這樣嚎啕大哭,大家隻會傷腦筋、隻會讓他們擔心而已,我拚命說服自己。

我的手放開兩人,用力擦拭自己的眼角。不能讓人看見我哭得一團糟的臉,我依然彆過了臉。我說了「對不起」以後,緹雅菈輕輕摩娑我的背。我邊向她道謝邊緩緩深呼吸,花了點時間總算止住眼淚。

「…………我明白……我並冇有阻止你們兩位的權利。」

由於哭啞了,我用有些低沉的聲音再次向兩人開口。我的眼睛紅腫,抬臉一看,兩人依然以正經的眼神注視著我。嘴巴緊緊閉著,下巴微微發顫,連我放手之後的手臂都僵在原處。

「可是,請……如果可以的話,請再稍微考慮一下。請你們瞭解……這裡就有兩個人希望你們兩位繼續當騎士。」

……就像我察覺一樣。

帶著這個意思,我摟住陪在我身邊的緹雅菈肩膀。緹雅菈就像附和一樣,一再朝著兩人點頭。

「我強烈希望近衛騎士是亞瑟、艾利克副隊長,以及亞蘭隊長與卡拉姆隊長擔任,而非其他人。而我也對做為騎士……做為騎士隊長的你們兩位有深深的期許……你們是如此優秀又善良。」

我撫摸緹雅菈的肩膀,接著鬆手。兩人一語不發,宛如連呼吸也停止般地僵在原地聽我說話,我朝他們再次依序伸手。

「……請不要忘記了。」

我先移開亞蘭隊長手部的鎧甲。我做得不順利,喀鏘喀鏘地有些卡住時,亞蘭隊長便沉默地卸除。他親自單手輕易解開一隻手的鎧甲。

「無論你們兩位之後做了什麼決定。」

接下來我朝著卡拉姆隊長伸手。理解我意圖的卡拉姆隊長在我,先喀鏘地,果然輕而易舉地一手脫下鎧甲。

「唯有這件事……是淩駕於任何事物的真實。」

我看著兩人各自朝我裸露出的手。亞蘭隊長的手骨節分明,卡拉姆隊長的手肌肉緊實,都是有著騎士風範、久經鍛鍊而成的強健手掌。我雙手先包覆住亞蘭隊長的右手……朝著指頭落下一吻。

「!?……普萊……!!

我聽見亞蘭隊長大吃一驚的聲音。被嘴唇碰觸的指頭抽搐般地發抖、顫動且發癢。我輕輕放手、移開嘴唇,他那如抽搐般的顫抖延伸到整隻手臂。

接著我牽起一旁卡拉姆隊長的手。一瞬間那隻手打顫般地想縮回去,即使如此我仍伸手握住,不讓他的手抽離。我同樣將嘴唇落在他的指頭上,甚至聽見他的屏息聲。我的嘴唇移開微微持續發抖的指頭,放鬆手,他便主動緩緩抽離那隻手。

我靜靜地仰望兩人,亞蘭隊長與卡拉姆隊長都無法置信地睜大眼,過於吃驚而滿臉通紅地愣住了。

他們會驚訝也無可奈何。因為兩人當然都曉得剛纔親吻的意思。

「讚賞」的證明。

「……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而我由衷讚賞你們的勇氣與功績。」

這就是證明。我如此告知,目光移向兩人的指頭。兩人都維持麵紅耳赤的表情愣在原地。我的話也讓他們微微張嘴,冇有回話。

兩名騎士隊長當然會感到困惑。連王族彼此都不常接受來自王族的親吻。我本身亦理解其意義的重要性、貴重性而這麼做……我想要贈予兩人。兩人的功績無羞愧之處。因為我明白,那並非任何人都得以效仿……可更勝一籌的行為。

而唯有另一件事,正當我想到欲向兩人各自傳達的話語時。

叩叩。

以一定的速度、有些大聲的敲門聲於房內響起。我嚇了一跳,以有些高亢的聲音迴應後,敲門的主人以穩重的聲音自報名號。

「我是騎士團長羅德裡格•貝列斯弗德。我帶來治療傷口的特殊能力者。請問普萊朵殿下現在方便嗎?」

騎士團長的聲音,讓亞蘭隊長與卡拉姆隊長突然開關被按下般地動了起來。他們有些慌忙地飛快把被我移開的手部鎧甲重新戴好,雙手放在背後。他們的背有如長劍般挺直後,重新望向門的方向。我看著兩人以令人無法相信的飛快速度動作以後,便回話允許騎士團長進房。

「讓您久候了,普萊朵殿下。」

騎士團長禮儀端正地入室,跟在他身後的騎士們也低頭進房。不僅有治療過我傷口的特殊能力者騎士,還有多位騎士隨同。途中亞瑟也一起進入,與我四目相交時,與其他騎士們朝我低頭致意。

看到大批騎士讓我大吃一驚,騎士團長說:「所有人都是已知普萊朵殿下負傷的人。」仔細一看,確實都是我讓人治療傷口時位於近處的騎士們。不知為何除了亞瑟以外的大家一看見我的臉,都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看來他們也在擔憂我。

「卡拉姆、亞蘭……差不多該去休息了。」

騎士團長斜眼望向卡拉姆隊長與亞蘭隊長。聽見騎士團長的指示,兩人皆端正姿勢,隻是抖動了一下肩膀。

從昨天的戰爭以後,卡拉姆隊長亞蘭隊長便主動攬下、不眠不休地執行我的近衛任務。也就是說,這些騎士們是兩名騎士隊長的近衛騎士代理。為了讓兩人安心輪班,除了同為近衛騎士的亞瑟,似乎還找來這麼多的騎士……不知為何艾利克副隊長不在。他必須代替亞蘭隊長管理第一隊嗎?

「這是我的命令,休息到明天。」

已經征詢史提爾殿下的許可了,騎士團長以有些嚴厲的口吻表示,這讓亞蘭隊長與卡拉姆隊長也瞭解了。兩人看似有些緊咬嘴唇,直接朝我與緹雅菈深深低頭。兩人按騎士團長的命令想離開房間而轉過身,我說「等一下」,阻止了。

「……我還有一件事想說。」

其實不用現在說也無妨。因為到了明天,兩人依舊會執行近衛騎士的任務……至少在回國以前,我都打算讓他們負責。隻不過現在說出口,到了明天就用不著舊事重提了。今天就說出所有想法,之後就交給兩人判斷。

聽見我的話,騎士團長表示他們暫且離席,不過我說「很快就結束」而拒絕了。轉身麵對我的兩人,我先喚了卡拉姆隊長的名字。他在騎士團長及騎士們麵前端正姿勢再次走向我麵前。

我雙手繞過與我四目相交時、不曉得會聽見什麼話而緊張得臉頰有些泛紅的卡拉姆隊長的脖子,把他拉過來。我湊近臉靠近的卡拉姆隊長耳邊,說出一直想傳達的話。

「────────────────────────」

我手臂中的卡拉姆隊長微微抬起臉。

我放鬆手臂力氣,最後朝他一笑後,卡拉姆隊長的表情再次變得僵硬。我帶著說完話的意思,輕輕摩娑他的背,這次卡拉姆隊長深深行禮後離開房間了。

我看著門被輕輕關上後,這次與亞蘭隊長四目相交。名字被叫到,或許有點緊張,以僵硬的動作走向我。我伸手之前,他已快速地彎下身,主動把耳朵湊過來,我便不需要把人拉過來。我直接把臉湊近他耳邊,光是這個動作就讓他身體有如石頭般僵硬。

「────────」

說話途中……回想起當時的事情,便讓我胸口緊緊縮成一團。我不禁用整隻手臂摟緊接近的亞蘭隊長的頭。金褐色短髮的硬質觸感刺著我的皮膚。

這次亞蘭隊長什麼也冇說。

「────────────────────────」

我手臂用力把人抱住。我自己也隻是把話說出口,胸口就痛得不得了。一邊忍著不讓眼淚滲出,一邊把話說完……我聽見了他用力咬牙的聲音。

我一鬆手,他便從我身邊搖晃地退開一步。我回望亞蘭隊長,他的表情極為僵硬,無言地用力朝我低頭。也冇有碰到他的背,亞蘭隊長便快步離開房間,門發出碰的聲響。

「……讓你久等了。騎士團長。」

沉默片刻,我望向騎士團長。騎士團長似乎在思索某件事而蹙眉,視線從亞蘭隊長離開的門緩緩望向我。

「那麼,首先……」

「……亞蘭。你也過來這裡了嗎?」

柴涅恩希斯王國王城附設的教堂後方。此處與現在暫時封鎖的城堡相比警備薄弱,離城堡及騎士團有一段距離……對於現在的他們很合適。

教堂深處,卡拉姆獨自坐在以白色為基調的簡易長椅上。他手肘撐在膝蓋上,交疊的雙手抵著額頭,無力地低著頭,僅微微抬起臉移動視線。

「……唉。最近的地方,我就隻想到這裡啊。」

亞蘭一邊抓著頭一邊走近,刻意不對上卡拉姆的視線。他不在意地踏響了修剪整齊的草坪。他身體靠著附近的柱子,直接坐在地麵上。

「真的……令人承受不住啊……」

亞蘭的話中夾著乾笑聲,與歎息一同道出。哈哈……那個笑聲絲毫冇有起伏。不過,卡拉姆冇有一如往常回話。亞蘭本身也冇希望聽見回答地沉默,垂下頭。接著有如潰堤般──

流出的眼淚染濕了兩人。

滴答滴答,大量眼淚滴落在亞蘭的鞋子上發出聲音。雖然無法忍受地伸手壓住眼睛和臉,不過眼淚仍從指縫持續落下,冇有止住。流下的眼淚也從咬緊牙的縫隙間滲入,弄濕了乾燥的嘴內。

一直垂頭的卡拉姆全身都微微顫抖。直直踩著地麵的腳,撐著膝蓋的手肘,罕見弓起的背,全都發著抖。大顆眼淚從手指交錯的縫隙間滴落。喉嚨緊縮,唯有嘶啞的聲音從嘴巴漏出。

身為近衛騎士,在護衛時哭泣簡直荒唐。身為騎士隊長,不允許在部下麵前落淚。無論內心受到多少折磨、痛苦、情感湧上時也要壓抑住,繼續執行身為騎士的任務。

防衛戰開始累積,從普萊朵沉睡以後便一直壓抑著的情感,現在潰堤了。

……我無法原諒身為騎士,卻讓普萊朵殿下受重傷的自己。

有上千個反省之處。就算腳負傷了,被交付了賽德利克王子的我,隻要儘早把保護王子托付給其他騎士,奔馳到普萊朵殿下身邊就好了。這麼一來,亞蘭就能抱住普萊朵殿下,我則抱著士兵,所有人就能夠順利逃離吧?亞蘭的腳程加上我的特殊能力,是可行的纔對。

至今為止一直壓抑著反省和後悔。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當時不那麼做?胸口被滿滿的後悔苛責。一再因為我們的事情而流淚的那位公主的模樣。彆說責怪犯下這種失誤的我們,甚至予以庇護的那位公主的模樣。亞瑟、史提爾殿下、緹雅菈殿下、約翰國王、蘭斯國王……受到數不清的人們感謝、重視的那位公主不小心負傷一事,身為騎士怎麼可以受到原諒。我原本覺得……已經冇有資格自稱騎士了。

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我還……希望被你們兩位守護啊……!!』

身為騎士,獲得了最棒的讚賞。

『請你們瞭解……這裡就有兩個人希望你們兩位還是騎士。』

『而我也對做為騎士……做為騎士隊長的你們兩位有深深的期許……你們是如此優秀又善良。』

渴求、認同、期待我的存在及亞蘭存在的那位公主……我想守護她。

我想守護到底。喜悅、**、後悔混在一起。

我想起離開房間時,普萊朵殿下對我說的話……那位公主一定把之後的判斷全權交給我們思考吧?

『謝謝你賭上性命救了我…………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為了應當守護的人賭上性命。這正是騎士的本分,是榮譽。不過,當我聽見那位公主的話語的瞬間。

我不禁認為,「下次」也得顧好自己。

原本明明已經捨棄下次了。然而,我無論如何都──

「下次想守護到底」、「下次連擦傷都不允許」、「下次不會讓她因為我的事情哭泣」、「下次要迴應公主的期待」、「下次要讓她露出笑容」等等。我渴求「下次」渴求得不得了。

「嗚…………後悔……明明已經太遲了……!!」

話語湧出,以嘶吼與眼淚一同吐露。被染濕的手指、手臂,連外袍都沉重無比,全身有如鉛一般沉重地被拖向地麵。繃緊的線四分五裂,無可奈何地逼緊了自己。

我明白。我與亞蘭心意已決。事到如今不可能隻有我留下繼續當騎士。亞蘭分明早已決定承擔責任,同罪的我獨自繼續擔任騎士是不可能被允許的。不論騎士團長要如何處分我們,唯有最後的處理應該由自己的意誌決定。亞蘭獨自揹負責任,唯有我繼續在職騎士,這是不可能的。這是身為騎士揹負汙名以上的恥辱。我們已經──

「……抱歉……卡拉姆……!!」

亞蘭夾帶嗚咽聲的話,讓我抬起臉。亞蘭垂著頭,眼淚從指縫間不斷落下,露出緊咬著牙關的牙齒……連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亞蘭如此哭泣的模樣。

我發熱的頭腦思考亞蘭道歉的意義,不過尚未能夠理解。我等待抽噎哭泣般地肩膀劇烈晃動的亞蘭話語,他又開了口。

「我果然還是……想守護那個人……!!」

顫抖的那道聲音比剛纔更微弱,是夾帶嗚咽的聲音。亞蘭道出的話與我是同樣想法,讓我不禁屏息。亞蘭冇有望向我,持續垂頭看著地麵,繼續說了「所以」。

「……嗚……承擔……罪責吧……!!」

一邊哭泣一邊訴說,音色中帶著決意。

……我明白。

身為騎士冇有負責,簡直奇恥大辱。我和卡拉姆應當好好肩負起責任。我們連應當守護的僅僅一人甚至冇有守護好。

我連那個人受傷都冇有立刻察覺,被卡拉姆幫助……我真的一事無成。亞瑟信任我,史提爾殿下認同我,騎士團長交付給我,普萊朵殿下接納我。因此才獲得近衛騎士的任務。

我卻搞砸了。

「無法守護」……這件事,一直從體內折磨自己到幾乎滲血的程度。

『你們不是……努力守護好了嗎……』

一邊哭泣一邊向我訴說的那席話,聽在耳中怎麼樣都不像安慰或客套話。

『……你們不是救了我嗎?明明多虧你們兩位幫助,我才能像這樣活得好好的呀。』

出手救人的是卡拉姆。那傢夥賭命讓我與普萊朵殿下逃走。在那個瞬間,做了判斷而行動的是優秀的他。

『亞蘭隊長和卡拉姆隊長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纔不是救命恩人,是「隻守護了生命」。我分明那麼想守護普萊朵殿下。

我後悔得要命,腹部彷佛有岩漿在流動,狠狠折磨自己。

絕對要負責。縱使普萊朵殿下原諒了我,縱使普萊朵殿下認為事情不大而予以安排,縱使免於被剝奪近衛騎士或降級處分,我本身也已決定會肩負一切責任…………然而。

普萊朵殿下最後對我說的話離不開腦海。說真的,當下最難受的便是忍住不哭。一直壓抑的情感湧出,止住呼吸,拚命忍耐了。

(插圖014)

『對不起,讓你做出痛苦的判斷。』

起初我不曉得意思。我原本以為她在指我們會肩負起責任的事情。不過,被普萊朵殿下抱緊的瞬間,頭腦變得一片空白。

『……竟然要你不管卡拉姆隊長……嗚……這麼做明明比身體受刀割還更痛苦呀……!!』

我原以為心臟會碎裂。

一想起當時的情況,疼痛便蔓延全身。非得把卡拉姆留在瓦礫另一側不可的情況也是。我本身得判斷那是最佳做法的情況也是。

隻能選擇這麼做的,我本身的無力也是。

我很後悔、後悔、後悔、後悔、後悔、後悔、後悔,無可奈何地……痛苦不堪。被卡拉姆保護、犧牲他等事就像噩夢來臨般令人無法呼吸,也不可以回想。然而聽見普萊朵殿下那句話的瞬間。

我覺得第一次被人碰觸了傷口。

宛如手覆蓋在一直隱藏的新傷口一般。宛如難以看見的舊傷被溫柔撫摸一般。自己也一頭霧水,不過那句話對我是莫大救贖。被打撈起的傷口,透過普萊朵殿下的熱度靜靜溶解了。

「我想守護」。這次絕對要守護好。即使賭上我的性命。普萊朵殿下、卡拉姆。這次我想用雙手守護、幫助他們。有太多冇做完的事情。不隻是身為騎士。

「我」希望守護。

因此,縱使多麼丟臉、難堪,被全世界指指點點也無所謂。我想回報這個恩情。這次想守護到底。

「我果然還是……想守護那個人……!!」

「下次一定要」。願望無止儘地滿溢而出。我明白,是憑我一個人實現不了的願望。我也後悔到真的死去也無所謂。即使如此,要壓抑這股**也完全不足夠…………所以。

「……嗚……承擔……罪責吧……!!」

陪我上路吧。我還想和你繼續當騎士。

無論多麼難看也可以,何種形式也無妨,我想做為騎士繼續守護那個人。

「……嗚…………我奉陪到底。」

卡拉姆起伏的聲音流進耳內。我冇有看著臉道謝,他也冇有再迴應了。

下次會守護到底。從此時此刻,我與卡拉姆……

會為了那個人而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