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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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仍延續著。

崑山腳下,積雪皚皚。

天空無星無月,幾隻黑鴉鳴叫著飛遠了,身後卻留下一道刺目光華。

隻見茫茫天地之間,一名白衣客,素衣,素履,素幃幔,在夜裡分外紮眼。

她手提長劍,步步肅殺,劍光長明,還裹挾著風雪。

她的任務目標此刻正狼狽的跌坐地上,藉著劍光看清她腰間輕微晃動的木質腰牌,驚撥出最後的遺言:

“……十殺閣……果真……名不虛傳……”

薑斂墨無動於衷地翻轉手腕兒,一劍封喉。

她熟練地割下他的頭顱,拿出個袋子裝進去,繫好布繩,隨手掛在腰間。

懸著的酒壺隨她的動作被撞出一聲悶響來。

漫不經心拭去劍上尚且溫熱的血跡,如鏡般的劍刃,映出帷幕之後,若隱若現一雙眼。薑斂墨定定望著劍上自己的眸,微微出了神。

在幃幔徒勞的遮掩下,她與自己對視,看到了屬於薑斂墨的未來。

也是,屬於鐘離溯的未來。

她騙了他。

她所看到的未來,並非他的死亡,而是……

畫麵流動間,隻見一黑衣黑袍的少年。

他緩緩摘下兜帽,劍光照亮他漆黑的瞳仁。

兜帽下,一雙如春潭一般好看的眼睛,微微顫動著,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欣喜,望向她,似有千言萬語。

有一瞬間,薑斂墨幾乎要被他蠱惑了。

她想說——

“彆這樣看著我。”

她驀地一震,從這幻夢一般的預言中清醒過來。

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又在下一刻,瞧見了自己。

未來的她也是麵無表情的模樣,隻有握劍的手微微顫抖;手上佩戴著一枚四顆念珠串成的手串,正不斷髮出恬淡的光芒,溫養著少年受損的神魂。

而後便聽到少年喑啞的聲音,暗藏洶湧的思念:

“……我一直在找你。”

薑斂墨隻是冷眼旁觀著一切,倏爾哂笑一聲,很快收回視線,收劍入鞘,截斷了兩人接下去纏綿擁吻的畫麵。

而同樣的未來,她已看過無數次。

在無數冇有幃幔遮擋的時刻,在夢裡,在鏡中,看過無數次。

她很厭倦。

而能超脫人間因果的,隻有神物。

——她一定要得到那四枚念珠,再不由命運擺佈。

手指一根根緊緊握住歸鞘的劍柄,她一步一步朝無儘的前路走去,已下定決心,永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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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皆知,都城郊外的亂葬崗,最是邪門。入夜後常有鬼哭狼嚎之聲,甚至有人曾在這兒撞見厲鬼挖心、群魔盛會。

久而久之,這裡愈發荒涼,方圓百裡的人家幾乎全都搬走了。

薑斂墨落地時斬落一身鬼氣,隨手將腰間麻袋扔在一座無名碑前。

繫住封口的繩子飄然而落,那顆已凍得青紫的頭顱骨碌碌滾出幾步遠,正好停在一個黑衣人腳邊。——那便是她這回的主顧。

那人顯然等待已久,肩上都落了薄薄一層雪,也不曾抖落。

“不驗驗麼。”薑斂墨走到他身後站定,“真是晦氣……即便是驗屍,又何必挑在這裡。”

鼻尖也繚繞著極難聞的腐臭味道,她此刻隻想立刻交接任務離開,不耐的催促道:“人我已經帶到了,你們儘可去驗。念珠,拿來。”

“薑姑娘辦事我們自然是放心的,我看便不必驗了。”對方邊說,邊轉過身,似是漫不經心的踩上了腳邊那顆頭顱,耳邊傳來骨裂的猙獰聲音,暗淡的月色終於照出黑衣人的模樣來,他此刻正咧著嘴笑,“薑姑娘,你來晚了。”

眼前這人,分明不過是個半大少年,身材瘦削,唯有露在外頭的一雙眼睛,在黑夜之中,儘顯神氣,就像伺機捕食的豹子。

薑斂墨對上他的眼睛,竟本能的感到危險。

“你們白日裡才下的單,一日之內殺掉這樣的大能……除了十殺閣,江湖之上能做到的,我還冇見過第二個。”薑斂墨不動聲色,手卻已放在劍上,再次出聲催促,“念珠,給我,兩清。”

“少爺派我來也正是為這事……”少年快速的看了她一眼,頓了頓,索性一鼓作氣說出口,“它……它被人偷走了!”

“鐺——”

暗淡月色之下銀光一閃,長劍瞬間出鞘,直逼少年的咽喉!

劍氣盪出老遠,竟將少年身後的一座石碑直直削斷。

他幾乎來不及反應,長劍已穩穩抵在了喉間。

白衣女子漫不經心的笑了一聲,吐出的話卻讓人悚然一震:“東西丟了,不如,拿、命、償。”

少年心下一驚。

人都道薑斂墨是修為儘失才從崑山離開,退隱修仙界。

可觀如今這一劍之威,絕不如傳聞所言!

少年心念轉了幾轉,竟也不顯懼色,定神微微側過頸項,輕巧的避開要害,眼底劃過一抹玩味的笑,卻很快低下頭掩飾起來,口中恭恭敬敬,一副惶恐姿態,作揖俯首:“此事是我潘家辦事有失妥當,三日之後,我家少爺必會給姑娘一個交——”

“嗬,交代?你可知那枚念珠,是什麼東西?!你們想留,也要看有冇有留下它的命!”

薑斂墨劍尖未動,卻顯然已動了怒,周身風雪暴漲,幾乎成漩渦之勢,下一秒便要朝他席捲而來!

饒是少年素來處變不驚,此情此景也是心下一駭,他眉心一跳,正要開口,突覺心口處一陣陣的發燙,竟發出微弱光芒來,似乎正迴應著薑斂墨的劍意!

他心道不好,竭力捂住心口,不讓那光芒被人察覺,急急後退。

然而身後的劍光卻忽然偃旗息鼓,他戒備的回過身,卻見那白衣女子一動不動僵在了原地,飛揚的雪也平靜下來——

好機會!

高手過招,瞬息萬變,即便是一瞬的怔愣,也是致命的。

而況薑斂墨此刻門麵大開,根本不止一瞬!

疑心有詐,少年仍然謹慎在原地的觀察。僅是片刻他已然決心——賭一把!

他咬咬牙,飛身上前,一手捏緊懷中一道金黃的符紙,另一邊,袖中數枚手裡劍已蓄勢待發,射向遠處一動不動的薑斂墨!

而此刻的薑斂墨,卻身不由己的被困在了一道幻境裡。

情況緊急,她心中急切,哪裡有功夫破這幻境!

可任她如何努力也無濟於事,隻能在幻夢之中越陷越深,直到麵前的一切都翩而飛遠——

周圍景緻,瞬息變幻。

鬼哭狼嚎,不絕於耳之地,取而代之是絲竹聲聲;漆黑無匹,風雪獵獵之地,取而代之是寂寂靜雪,燈火煌煌。

“斂墨,來這裡啊!”

清朗的聲音隱含笑意,自房上來。

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薑斂墨茫然的抬起頭。

往日一身黑色勁裝的男子,今日卻著一身翩然的白衣,朝她晃晃手中的酒瓶,笑著朝她伸出手。

他身後是滿天繁星,而是日無月無風,正好當配一瓶佳釀。

緊繃數日的心忽然放鬆下來,分明是冬日,心中卻如沐春風。

她也笑起來,翻上房簷,坐在那人身側,接過酒瓶,仰脖飲儘,一滴不剩!

喝完一抹唇角,連手中留下的一點兒也不肯浪費,醉心咂咂嘴,看著對方震驚又痛心地望著空空的酒瓶,終於真心實意的笑起來,讚歎:“上好的湘江水,痛快!”舔舔唇,又問,“還有嗎?”

對方看到她笑,也不再吝惜,反而撫掌大笑:“原是棋逢對手!哈哈哈哈哈,等著!我們今兒個——不醉不歸!”

不……不。

不。

揮之不去的異樣感,愈發強烈。

不,不——

“……斂墨,你怎麼了?”

薑斂墨回過神,看到男子抱來瓶瓶罐罐,正擔憂地望著她。

“無事。”她似嗅到了酒香,再也無暇他顧,拿起一瓶便是一陣狂飲,“不醉不歸!”

……不。

不,我怎麼可能——

心口一痛!小巧鋒利的劍一道一道密密麻麻破空而來,薑斂墨終於被這獵獵之聲驚醒!

然而還是遲了一步。

即便她速度已是極快,閃身避開要害之處,那道直衝心口的快劍還是不免刺破皮肉,險險穿胸而過,劍鋒離她的心臟,隻堪堪錯開一寸之距。

——若非她天生心臟偏左,這一擊若中,便是九天神明也無力迴天!

“啊呀,”那少年似乎也是發現了這一點,頗為遺憾又不無得意的道,“運氣不好,冇能……一擊斃命呢。”

薑斂墨難得出了一身冷汗,惱火的看著他,長劍嗡鳴,再次捲起滔天風雪,聲音冷極:“找、死。”

可她愣神的時間太長,已然讓那少年占了上風。

聽到她的話,少年無有半點懼色,反倒貪婪的舔舔唇,神色愈發激動:“薑姑娘,素來是你拿錢殺人,從未失手;可知若是買你的命——又要多少金銀呢?”

話音一落,他周身靈氣亦是暴漲,硬生生破開雪暴,開出條路來。那靈氣極為生猛精純,饒是薑斂墨素來以攻為守,也被逼得抬劍格擋。

那廂少年也不好受,他的臉色已肉眼可見的蒼白,唇角也逸出鮮血來,他卻無暇顧及,還在源源不斷的輸出靈力——顯然已是打算使出全力,放手一搏!

兩人你來我往數招,竟難分上下。薑斂墨雖然力量極強,江湖中人罕有能及,此刻要害之處遭到重創,能使出六分之力已是勉強;那少年也非等閒之輩,而況此時已使出十成十的力氣。

刀劍、靈力交撞之聲不絕於耳,長風素雪,亦是獵獵。

薑斂墨出招素來強橫至極,此刻又被激怒,招招狠辣,直逼要害。那少年消耗大量的靈力,幾乎以命在支撐,此刻也似筋疲力儘,節節後退,狼狽的躲開她愈發猛烈的攻勢,臉上已掛了彩。

他此刻已無暇再同她插科打諢,隻專注應對她的招數,貪婪的目光卻始終從未移開,毒蛇一般,死死盯著薑斂墨的一舉一動——

正是此刻!他等待的時機到了!

薑斂墨也察覺到不妙,閃身躲開少年又一輪的猛攻,吐出一口血來!

仍插在她心口的小劍源源不斷的淌出黑色的血,宛如白衣之上繡的紋飾,傷口之處隱隱散出黑氣——

那枚劍上,塗有劇毒!

薑斂墨仍在努力運行功法,可不過一瞬猶疑,少年竟已瞬間來到他身後。隻聽他口中唸唸有詞,召出一樣龐然大物來。

如冰般潔白的金屬在月光下宛若神兵,巨大的影子投在薑斂墨的白衣上,包裹著磅礴的靈氣,刺穿她的四肢和脊背!

竟是一把鐵鎖!

薑斂墨此刻宛如困獸一般,四肢脊梁皆被緊緊束縛住,鮮血爭先恐後的流出,幾乎將一身白衣都染紅了去;而另一邊,少年則如馴獸師般抓著鎖鏈的另一端,猶自惡劣的笑著,不斷收緊那枷鎖。

忽而寂靜下來的亂葬崗,隻有骨頭碎裂的聲音咯吱作響,煞為瘮人。薑斂墨身不由己,身體隨著那少年的動作已然以一種極為詭異的姿態扭曲到一塊兒,再無動彈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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