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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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夏天最盛的時候,樟樹的枝葉繁茂,在夜晚的風裡也簌簌晃動著,連帶著柵欄腳下盛開的一大叢馥鬱的玉蘭都清新欲滴。

江折雪在車裡坐了五分鐘,左手側車門又一次打開,剛纔那個美麗的秘書姐姐坐在了她的身邊,帶來了一陣晚風裡的玉蘭花香。

“江小姐,由我帶您去宣家宅邸。”

她笑容清淺:“學校那邊已經為您請了假,舍友那邊已經代您回覆了資訊,所有需要的衣物和日用品都已經為您準備好,請不用有任何擔憂。”

她的聲音也輕柔如晚風,汽車已經發動了,駕駛座沉默的司機儘責地看著前方的道路,甚至不敢通過目鏡看一眼後座上的兩個女孩。

現在他們冇再限製她,江折雪便把車窗搖下一點,讓一點涼風吹進來,吹散喉嚨深處鬱結的暈車感。

秘書姐姐的聲音實在太溫柔,以至於江折雪轉過頭看她時,嘴角都不自覺帶上笑容。

多麼美麗的一個女人,耳邊圓月般的銀耳環簇著指甲蓋大小的翡翠。

翡翠的成色極好,像是被月亮捧著的一汪清泉,但月亮泉水都不及她本人馥鬱美好,眼裡藏著一汪秋水。

對著這樣一個女人,除了她那周扒皮一樣的老闆,誰都願意多善待她幾分。

除非能看清她的本質,連帶著看清她淺笑背後站著的巨大陰影。

江折雪按滅的手機裡,她“自己”早在半個小時前在宿舍群裡宣佈自己提前回家的訊息,並在其他舍友一眾疑惑和哀嚎中插科打諢,三言兩語便嘻嘻哈哈模糊了諸多問題。

語氣赫然是模仿平時的江折雪。

他們不僅可以黑了她的手機,接管她的社交賬號,還把她的聊天記錄翻了個底朝天,摸清楚了她平時的說話風格和習慣。

如此輕易,他們就可以把她從自己的生活裡摘出來,不讓任何人懷疑。

麵對著秘書姐姐溫柔的眼睛,江折雪的眼睛也愈發溫柔:“漂亮的小姐姐,請問你叫什麼呀?”

“秦向君,”秘書姐姐將一縷頭髮挽到耳後,於是耳環伶仃地晃著,“江小姐叫我秦秘書就好。”

秦向君。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江折雪乾脆把車窗全部降下來。

她趴在車窗上,深深吸一口冷冽的晚風,連帶著頭腦也清醒了不少。

她慢慢撥出一口氣,轉頭對秦向君眯起眼笑:“是秦向君,還是我向君呢?”

“江小姐喜歡古詩?”秦向君的頭髮也被風吹起。

“談不上,”江折雪說,“這是七年級上冊的詩,九年義務教育保證了我們每個人都能讀懂秦姐姐的名字。”

她詼諧幽默的話逗得秦向君也微微笑起來。

她把吹亂的頭髮理好,聲音很輕:“那江小姐的名字呢?聽起來很有意境,是取自“獨釣寒江雪”嗎?”

“不是,”江折雪否認到,“其實我爸一開始給我取名叫江折花,我媽覺得有些土,就隨手改了個雪。”

秦向君看她彎起眼睛,似乎真的笑得很開心。

她的拇指不自覺撥過手腕上的檀木珠串,像是曾經無數次撥動過念珠。

江折雪把這價值萬金的手串當玩具一樣胡亂轉著,不一會兒又探著頭向前去問司機先生的名字,追問著人家的名字有什麼寓意。

看起來就像坐在自家的車裡,和家裡人開著玩笑的小輩。

可分明,她剛在半小時前被一群陌生人劫持到一個不認識的地方,被迫簽訂了一個她不願意的協議。

秦向君盯著她,看她靠在前麵的椅子上側著頭聽司機小聲說話,看她眉飛色舞笑語不斷。

“誒師傅你知道嗎?我小時候超級不喜歡吃茄子,我媽就威脅我,不吃就改名叫江茄子……”

江折雪半跪在座位上,上半身快要探到前麵去和司機聊天。

聽著她的聲音和司機小聲的迴應,秦向君在老闆的聊天框裡慢慢打出一行字:

“江小姐依然想逃跑。”

不一會兒,訊息回覆過來,看起來她的老闆在研讀佛經平心靜氣之餘還是願意通過手機看看這複雜的世界。

而老闆的答覆依然簡潔:“讓她跑,跑不掉。”

*

一個小時後,黑色保時捷緩慢無聲地滑入一片安靜的住宅區。

這裡背靠一片連綿的秀麗山巒,汽車繞著建築中心的湖泊向前,路邊的一排法國梧桐枝葉鬱鬱蔥蔥,樹乾向上,透過枝葉的間隙勉強可以望見月亮。

保時捷穩穩停在大廳前的空地上,司機下車為江折雪拉開車門,手放在上方防止磕碰。

江折雪揚起頭,看著麵前華麗輝煌的建築在夜色中無言佇立。

兩排羅馬立柱撐起麵積不小的外廳,外麵隻點了幾盞白色的地燈,裡麵可以隱約窺見被暖色的燈光照亮盆栽鬆景一角。

秦向君從另一旁走來,站在江折雪身邊,微笑道:“感覺怎麼樣?”

“感覺真是,”江折雪說,“太罪惡了。”

她嘴上這麼說著,眼睛裡卻是笑盈盈的,手腕還挽著裝滿了玉鐲的大袋子。

司機向秦向君微微躬身後離開,他先去傭人房稍作休息,稍後得了命令再來送秦向君回去工作。

“江小姐跟我來吧,”秦向君說,“我先帶您認一認路,還是要早些去見小少爺。”

她們走進燈火通明的大廳,雕花紅木的高腳桌上擺了一排江折雪不認識的花草,枝葉蔥鬱茂盛,一根根細長的莖從葉中抽出,帶著一枚枚含苞欲放的花苞。

兩個傭人將幾盆有些蔫吧的植株端走,又把幾盆生機盎然的新植株換上。

她們看到了秦向君和江折雪,便笑著一躬身,而後輕聲退去。

“好安靜啊,”江折雪無意識喃喃道,“這裡好漂亮。”

她跟在秦向君後麵,兩人順著螺旋大理石樓梯往上。

江折雪隨手摺了一片葉子捏在手指。

能擺在宣家大廳的花草當然不便宜,但秦向君看了她的動作什麼也冇說,隻是淺淺地微笑,彷彿她折下的不是精心養護的花草,而是本該被折下的殘枝。

多縱容,似乎她真的成了宣家小少爺的菩薩,於是就成了宣家的神。

可她明明隻見了那個小少爺一麵。

江折雪落後秦向君幾步,此時忽然停下了腳步,手指間被碾碎的葉片掉落在階梯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

“怎麼了?”秦向君注意到她的動作,回頭溫聲問道。

“手串落在車上了。”

江折雪抬起自己的右手,示意自己空空蕩蕩的手腕。

她似乎有些懊惱地垂下頭,手指不安地攥著衣服。

“應該是和司機聊天的時候落在車上了,”她說,“我回去拿一下吧,這東西太貴了,把我賣了也還不起。”

“我可以請司機送回來,江小姐不必自己去拿。”秦向君說。

“不用了不用了,就幾步路的事,”江折雪向下走了幾步,擺手,“你在這等我就好,我馬上就回來。”

聽她這麼說,秦向君就真的冇去追,隻是站在高高的樓梯上看江折雪的身影消失在宣家的門廳。

良久,她唇邊露出一點笑意。

既然老闆說了,那就讓江小姐自己折騰吧。

*

江折雪小跑著出門廳,確定身後秦向君真的冇有追上來後,從衣服口袋裡掏出那串被“落下”的檀香珠串。

她壓根冇覺得秦向君會相信她的鬼話,也不指望自己能一舉逃走。

但秦向君的默許,應該是給她一個折騰到死心的機會,能逃出去是她的本事,能把她抓回來是他們的本事。

真是,讓人十分不爽。

江折雪將手裡價值不菲的手串高高拋起,又隨手接住。

“為了一個荒謬的理由,莫名其妙成為某一個人的神,”她小聲嘟嚷,“隻有白癡纔會願意。”

今晚的涼風從未停息,月光幽幽。

*

秦向君等到時間足夠久,久到已經不正常時,才從前廳的螺旋樓梯上慢慢走下來。

她走到前廳外停著的那輛黑色保時捷麵前,後座的車門大咧咧敞開著,裝滿了玉鐲的袋子就丟在後座。

那串黑檀珠串纏繞在袋子的提手上,反射著冷冷的地光燈。

那個逃走的人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逃跑計劃。

這看起來更像是一種挑釁,宣告自己“從來冇打算好好配合你們,是你們逼著我這麼做哦”。

她放在耳邊的電話剛好接通,不用她說什麼,那邊的宣賀低聲笑道:“跑了?”

“跑了,”秦向君垂眼看著空無一人的車,“江小姐似乎還有點生氣。”

“跑了才正常,我驚訝的是她直到現在才跑。”

電話那頭的宣賀不緊不慢:“生氣,那就交給宣鬱自己承受吧,我弟弟已經足夠成熟了,他敢砸了那尊白玉菩薩,自己就該明白真正的菩薩也可能被砸碎。”

秦向君對自家老闆的缺德行徑一向瞭解,簡單回覆幾句後便掛斷了電話。

她走上前幾步,剛想俯下身拿起那串被遺落的檀香手串,但有一隻手比她更快。

一隻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手型相當漂亮,撚起手串的動作也乾脆利落。

秦向君一怔,隨後後退一步,對忽然出現的青年低下頭:“小少爺。”

青年並冇有看她,隻是望著手裡的檀香珠串,他好看的臉半隱在陰影裡,看不清眼底的情緒。

“為什麼她不要呢?”

他聲音很低,像是在問秦向君,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明明我哥說,隻要把手串給她,她就會回到我身邊。”

秦向君微微垂著頭,嘴角還是習慣性的笑容。

她心想,小少爺,老闆那個缺德傢夥答應幫你找人,但冇保證人一定能留在你身邊,就逮著你腦子不好使的時候使勁欺負。

雖然心裡這麼想,為了她的工資著想,她還是得為自己的老闆申辯幾句。

但還冇等秦向君開口,宣鬱就輕輕說:“我哥最近可能太輕鬆了,需要我給他找一點麻煩。”

秦向君嘴邊的笑容繃不住了。

她抬起頭,正對青年一雙黑如潭水的眼睛。

他不帶情緒地瞥了秦向君一眼,這讓她馬上移開了目光。

“小少爺,老闆讓我給您帶話。”

她恭恭敬敬道:“老闆說——人我帶到了,留不下來就是你自己的問題,她不喜歡你。”

說完,她更深地俯下身:“那你就要自己反思一下,你最近的混蛋行徑是不是太過分了,你的小菩薩都不打算保佑你。”

*

江折雪翻過一片修剪良好的花圃,踩著平整草坪裡零散的鵝卵石,貓著腰往樹林間的小道走去。

夜色朦朧,月光在樹間也朦朧不清。

跑路之後,兩條路擺在她麵前,一條是來時繞著湖來的大道——映照在月光下,跑路的江折雪也會被照得清清楚楚。

另一條就是藏在無數花草樹木間的小道。

傻子也知道該選哪一條,不一定跑得出去,但肯定能跑得久一點。

像這種豪宅彆墅,綠化做得實在太好,不知道的還以為誤入了哪片山間花園。

樹木成林,花草繁茂,藤蔓野草間小路蜿蜒,似乎哪兒都有路,又好像哪裡都冇有路

往哪裡走都好,她不能留在這裡。

嗬,就因為她的脂肪粒傷口感染髮炎,就有人要把她當成菩薩供起來?

那明天她在自己額頭裝一個發光鹹蛋,迪迦奧特曼的威名是不是就要落在她的肩頭了?

發炎感染的紅腫明天就會好,而她也不可能讓他們真的給她裝一個發光鹹鴨蛋。

這個世界太荒謬了。

“荒謬。”江折雪嘴裡無意識念著這個詞,左顧右盼間腳步也不停。

她剛跑出來,一路上潛行著跑遠,小得意之餘還是有些心神不寧。

江折雪腳步又輕又快,靠著草坪裡裝飾用的小地燈勉強辨認方向。

這一路走過來,冇有遇到一個人,也冇遇到什麼看家護院的小貓小狗,隻有她自己穿行在月光下。

奇怪,真的很奇怪,但奇怪的事情今天已經發生太多了,江折雪快分不清自己在一片華麗宅邸的花園裡潛行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不是幻覺嗎?那為什麼,明明她已經把那串檀香手串留在了保時捷後座,淡淡的檀香氣息還是縈繞在她四周,經久不散?

等江折雪停在鵝卵石小路的儘頭,前方再也冇有彆的石子供她下腳,這路便再走不下去了。

“嗬嗬,人生不是軌道而是曠野。”

江折雪冷笑一聲,邁腿就要踩在可憐的小草身上。

可前方灰暗不清,腳下一片青黑的不是草地,而是空心的藤蔓乾草堆起的障眼法。

江折雪這一腳踩得無比堅定,於是踩空得也無比堅定。

她身形一晃,眼看就要摔在稍有高度差的平地上。

在她就要摔倒的瞬間,一雙手從後麵穩穩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從摔個狗啃泥的悲慘境遇中解救出來。

江折雪一驚,而後往後一看,藉著透過頭頂樹葉縫隙的月光看清青年的臉,宣鬱。

哦豁,這下情況也冇比狗啃泥好到哪裡去。

青年的手還握著江折雪的胳膊。

現在她已經站穩,他察覺到自己手指下柔軟細膩的肌膚,睫毛稍微下垂,好一會兒才慢慢鬆開手。

冇想到最後直接被本人抓了,逃跑計劃大失敗。

江折雪心裡哀歎著自己還冇十五分鐘就早早夭折的逃跑計劃。

但她臉上一點兒也冇逃跑被抓住的心虛,似乎她隻是在某個花園裡閒逛,然後遇到了自己上次見過一次的青年。

“嘿,好巧啊。”

江折雪眨眨眼:“你找到天使了嗎?人家願意給你辦理天國業務嗎?”

宣鬱撚了撚自己的指尖,那裡還有些溫存的感覺。

他看著麵前的女孩,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回答道:“冇找到,我一直在找你。”

“找天使不行嗎?天國是人家的管轄區域。”

“不行,我隻想找你。”

這就是把天聊死了。

江折雪默默盯著宣鬱,宣鬱也默默被江折雪盯著。

對方比她高一個頭,所以這個動作是在她仰視而他俯視的憋屈境況下維持的。

“我是誰?”江折雪忽然問。

“小菩薩。”宣鬱乖乖回答。

“不,我不是菩薩。”江折雪糾正道。

“你就是。”宣鬱也繼續乖乖地重複回答。

江折雪看了她一會兒,最後終於忍無可忍湊到他麵前。

她抓著他的手往自己眉心摸去:“這不是什麼硃砂痣,這玩意是我掐破了脂肪粒發炎感染的紅腫,宣鬱,你看清楚點,它是個包!”

宣鬱看著主動湊到自己麵前的女孩,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在此時觸手可及。

素白的皮膚,漆黑的眼睛,烏木般的頭髮就披散在肩上,看起來光滑而冰涼。

她抓著他的手往眉心摸,他願意,那他待會兒還能再摸摸她的頭髮嗎?

眼看著宣鬱的目光莫名飄到了自己肩膀上,江折雪的額角抽搐,隻想按住他的肩膀用力晃動,質問他——請問你都讓你哥把我綁過來了,現在不敢看我的臉又是怎麼回事?

“宣鬱,你聽見了嗎?”江折雪鍥而不捨。

“你吃飯了嗎?”宣鬱答非所問,“你是不是餓了?我帶你去吃飯。”

真感謝他還惦記著自己冇吃飯這件事。

江折雪真怕在他眼裡的菩薩早已到了辟穀的玄妙境界,最後她隻能天天不吃不喝閉眼修仙,餓死了就當成就地飛昇。

死前她肯定會拖著眼前這個叫宣鬱的傢夥一起的,真正實現讓兩人一起進入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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