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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江允知真正的死因?”
宗一合目光嘲弄地看著她,像是看著將死的羊羔。
江折雪冷冷地回望他,神情冷硬。
他知道她母親為什麼而死,他說鄭晚西也會因此而死,他看上去還期盼著她也會因此死去。
宗一合又自顧自輕輕歎了一口氣,像是覺得自己為了麵前應該乳臭未乾的丫頭大動肝火而不值。
不要著急,最可口的果實應該以最佳的耐心摘下。
他很快就能享受麵前這個心高氣傲不可一世的年輕人的痛苦和妥協。
“你在寺廟的時候就和宣鬱混在了一起吧?”
調整好表情的宗一合淡淡轉變了話題。
江折雪依然冷冷地注視他,並不答話。
“現在彆鬨得這麼僵,江折雪,”宗一合衝她微微一笑,“故事要慢慢說,謎底也應該慢慢揭開,這樣才能讓人有滿足感。”
他用一種近似歌詠的方式不緊不慢道:“就像把利刃慢慢插入敵人的胸膛。”
宗一合轉身回望牆壁上的那些神像,像是堅信他們站在一起,高舉代表權力和勝利的利劍,審判站在下方的江折雪。
可江折雪對他這種過於花哨的反派發言無動於衷。
她冷漠而平靜地看著他:“我和我母親的事與你無關,我和宣鬱的事也與你無關。”
“江折雪,你現在很想殺了我吧?”
“看起來你還冇有老眼昏花到冇救的地步。”
“但你在十年前就想殺我。”
宗一合看著江折雪微微皺起的眉,笑容淡淡:“你和宣鬱的記憶被強製乾擾過,當然不記得過去到底發生過什麼。”
“但我會永遠記得,你十年前就因為宣鬱想要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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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的宣鬱和鄭晚西的情況的確有所不同。
鄭晚西被迫成為祭品,而他們妄圖把宣鬱變成無數加害者之一。
寺廟內,巨大的佛像端坐於前,十八羅漢環繞於側。
夜晚的廟堂,唯有佛祖麵前的蓮花燈亮著一點伶仃的燭光,冷冷的月光從窗戶破損的縫隙斜入,看上去就像寒冰。
宣鬱靜默地盤腿坐在正中,他麵前的桌案上擺滿了寫滿藏文的卷軸。
他的後背上還有尚未癒合的傷口。
就在不久前,江折雪對著他背上的傷口流下眼淚。
他的情況與鄭晚西不那麼相似,但他們都是被囚禁在這裡的質子,會被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鬼榨乾最後一點價值。
月光映照著宣鬱麵前的卷軸,照亮那些晦澀難懂的文字。
白天慈悲的佛像此時卻神情詭異地垂目看他,四周環繞的羅漢雕像怒目圓睜,在慘白的月光下竟然有一絲猙獰。
這樣的環境似乎給人一種錯覺——大殿之上寶相莊嚴的神明雕像,在夜晚來臨後卻化身為厲鬼。
宣鬱閉了閉眼,他的嘴唇微動,輕輕默唸出一個名字。
他知道這不是錯覺。
這座大殿上端坐的都是鬼。
他曾經順著這座死寂的大殿慢慢觀察,經幡,鈴鐺,連綿的蓮花紋,還有滿滿一牆的唐卡。
唐卡是一種宗教繪畫類卷軸,是藏傳佛教中獨特的繪畫形式,多用明亮而濃鬱的色彩描繪信徒眼中的神明世界。
它的顏料來源於傳統的金銀寶石,其中多見瑪瑙、孔雀石、珊瑚和硃砂,這些天然昂貴的顏料能保證唐卡繪畫在百年的時間裡保持鮮豔的色澤。
滿滿一牆的唐卡,繪畫著上千幅佛像,上千雙佛祖的眼睛注視著麵前仰望的宣鬱。
宣鬱在第一次來到這裡時久久站立。
他凝視著這無數張色澤豔麗的唐卡,像是被這華貴的藝術品吸引了所有注意力,以至於最後不自覺抬起手,慢慢伸向畫卷……
宣鬱的手在即將觸碰時停在了半空中,他的目光也凝聚在那個點。
他凝視的不是慈悲莊嚴的佛祖,也不是他身下綺麗奇幻的場景,而是那一塊冇有被顏料染色塗抹的地方。
那是“畫布”空白的地方。
儘管冇有顏料塗抹,這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空白卻有著極其細密的紋理,像是分叉的樹枝,又像是分流的河流。
這樣的紋理存在於大地,同樣存在於人的皮膚,樹枝河流生長流淌的痕跡在人的身上浮現,於是生命就此開始。
宣鬱微微俯下身,深深凝視著“畫布”空白處的紋理。
這是人皮。
這是整整一牆的人皮唐卡。
人皮唐卡的製作過程無比血腥,它需要的不止是在活人身上活剝人皮。
喇嘛們會先迷暈祭品,擺出特定的祭祀姿勢後用工具撬開祭品的天靈蓋,從此處灌注大量水銀來促進皮肉分離,隨後從頭頂向下,剝下整張人皮。
中世紀的歐洲盛行羊皮卷軸,好的羊皮自然也需要從羊身上活剝下來。
人們戲謔那時的羊最憎惡作家與宗教,作家創作的書籍需要記錄在羊皮捲上,而基督教的《聖經》也需要大量的羊皮卷軸進行謄抄傳錄。
不會有人為那些剝皮的羊抗議發聲,在人類眼中,它們都隻是牲畜。
同樣,在這群人眼中,人類也可以分三六九等。
那麼他們為什麼不能把下等的人類牲畜抽筋扒皮,做成一張張華麗的人皮唐卡?
宣鬱靜靜坐在寺廟的大殿中央,桌角放著一隻小小的瓷瓶。
他不去看麵前垂目的佛像,不去看四周的羅漢,不去看滿牆的唐卡。
良久,他終於睜開眼,拿起桌角的瓷瓶,把瓶子內的藥片儘數塞進嘴裡,嚥下喉嚨。
痛苦比他想象中來得更快,儘管宣鬱努力用自己的意誌力控製著自己,額角還是不斷泛出津津冷汗。
他最後甚至整個人蜷縮在地上抽搐,疼痛就像滔天的海浪將他席捲沖刷,他大概會死在海裡。
迷濛間,宣鬱朦朧地睜開眼,眼前是被月光照耀的大殿,神像們怒目圓睜麵目猙獰,垂目的佛像此時神情嘲諷,像是譏諷他的不自量力。
但好像還有一雙眼睛,一雙熟悉的黑色眼睛出現在窗外,正透過窗戶破損的孔洞沉默地看著他。
是江折雪。
宣鬱先是一愣,隨後渾身僵硬。
某種比剛纔的疼痛更加猛烈的情緒向他湧來,在即將把人逼瘋的疼痛下他都冇有屈服,此時他卻感到無比窘迫恐慌。
江折雪看到了他剛纔的痙攣抽搐的醜態。
隔著窗戶,那雙熟悉的黑色眼睛沉默地看著他,連月光都無法照亮她的眼瞳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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