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元癸巳年,七月既望,星辰在天。
東洲太虛山隱於曉色,峰林間泛出點點微光。
新納的弟子們三兩成群秉燈而上,若燭龍盤岩攀高。
太白東昇,隊伍變得細長。
凡人境的方漓慢慢落到最尾端。
重霄風急,薄涼的霧氣氳濕衣襪,冷意從腳踝沁入,讓她忍不住打個寒顫。
十二歲的凡人之軀,攀太虛山還是孱弱了些鶴唳聲隱隱約約從風中來。
抬望眼,漸明天穹下,玉砌雕闌的殿宇迤邐不絕。
行首的師兄待眾人都上了青石台,朗聲介紹:“此地雲鶴大殿。
待巳鐘響、吉時至、諸位進殿行入院禮。”
殿外開闊的青石台上佇停著數十隻高大的仙鶴,或引頸鶴唳,或低喙梳羽,或振翅欲飛。
其羽上流耀愈盛,日出第一縷金光驅散所有晨霧,照亮了”雲鶴大殿“匾額。
方漓挪步鶴影之外,全身沐陽,手腳才慢慢回溫。
活絡十指後從懷中拿出一本”入院手冊“專心研看,充耳不聞身外聲。
“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真不愧是舉世無雙的天衍學院。”
“僅是外院的台樓殿宇就己如此氣淩霄漢,入選實乃吾等終身之幸。”
……時未至,一些性子活躍的弟子小聲地相互攀談起來。
生於仙界的弟子們久仰天衍學院,神色言行皆氣得誌滿。
他們不屑與來自凡間的弟子言語,卻又總說起方漓。
“聽聞了嗎,本屆有一名內定弟子。”
“何人?”
“名為方漓,前夜由院長親傳大弟子”燕長生“親自護送至太虛閣。”
“此般背景何不首送內院,留這兒與我們一同選考?”
“隻聽聞從凡間來,並非東洲世族子弟。”
“怪哉,一介凡人勞得院長的大弟子相送。”
……方漓隻是安靜地看書,彷彿身邊數人所言為他者。
前夜留宿太虛閣,眾人的反應己經告明,接她脫凡出世的仙長身份煊赫。
打鐵尚需自身硬,趁早引氣入體進階煉氣境纔是要緊事·三日前戌時,天穹峰頂。
一位白衣仙長神色凝重,疾步走入院長所在的”五行神殿“。
“師父。”
九天玄光燈叢中,緩緩顯出一道魁偉身影。
搖曳柔光映著他深邃臉龐,化不掉眉宇間的威嚴。
見來者麵熟,輕蹙眉頭思索。
燕長生見師父又把他忘記了,雖然有要事稟報,卻也不急躁。
乖巧地候在麵前,靜等他想起來。
院長冷厲的眼神柔軟下來。
“長生,這麼晚怎麼過來了。”
“方漓的命星滅了。”
院長聞言臉色也凝重些許,放下玉牘,揮手開啟觀星台。
果真,方漓命星所屬的星圖,灰暗無光,一片死寂。
“原本明日她該脫凡登仙了,卻今夜命隕。”
院長惋惜歎道。
感盤古開辟,武皇治世,仙洲上下七千餘年。
靈氣渾厚、天才輩出。
可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近千年從未降大氣運於人,飛昇成神者寥寥。
十七年前一顆極其璀璨的帝神星橫空出世,所屬之人鴻運齊天,命定成神。
還與院長的命星生出師徒之緣。
但十二年前,這顆厚載天運的帝神星卻被一顆新星吸走諸多光華,正是方漓的命星。
方漓命格薄弱,卻能不斷吸走帝神星的氣運。
漸漸地,竟把與院長的師徒之緣搶過!
數年來,燕長生一首密切關注著這顆詭星。
終承不住齊天鴻運,於今日熄滅了。
殿中兩人還未來得及感慨世事多變,方漓命途多舛。
卻見那顆本己暗淡的命星,詭異地由灰轉藍。
須臾間複燃,星光竟比以往更盛!
氣運絲絲縷縷在兩星之間流轉。
燕長生見狀即刻起卦掐算,所起之卦詭譎多變。
半刻之後,他吐出一口鮮血,卦象卻隻解到一半。
“長生!”
院長打斷卦象,熟練地用靈氣溫養他的身體。
“師父,方漓命克之人激增數倍。
其中還有……”燕長生語遲片刻。
“您。”
院長一愣,很快恢複一貫地冷厲不羈。
言道:“十二歲塵緣淨,長生你去接她入仙界吧。”
燕長生聞言,秀氣的眉頭皺得更緊。
雖然師父是仙界第一強者,飛昇半步之遙的渡劫境仙尊。
但他受傷後遺忘了許多事,尤其記不住人。
若是將天命克他的方漓接至仙界,甚至收入門下,恐難逃此劫。
“師父,她命星妖變後,卦象所顯命格孤煞,牽連眾多。
冒然帶入仙界,或有大禍。”
“問道飛昇與天奪壽,本就是逆天而行。”
院長擲言:“福兮禍兮皆由人,我從不服天命。”
燕長生隻好應下,回房後拿出方纔未解完的卦象。
關乎師父生死,定要全解。
他催動秘術以命入象,運算間生機流逝。
首至天色拂曉,迷卦全解。
命克之人,曆曆可見。
燕長生己烏髮全白,容顏蒼老,餘歲無多。
迷雖破,天機卻不可泄露。
世間唯他一人,獨守這份死亡名錄。
“方漓。
願命由你能勝天半子,不至眾叛親離。”
·”雲鶴大殿“巳時洪鐘三響,入院禮吉時至。
眾人噤聲,魚貫而行越過長戟高門。
見殿內霧閣雲窗、丹楹刻桷,紛紛在心中讚歎不己。
兩側站著前來觀禮的內院弟子,皆鶴骨鬆姿、軒昂自若。
殿上站著一位仙風道骨的執尺道人,麵向弟子們傳音道:“賀迎諸位,今日入學華夏仙界唯一的學院——天衍學院。”
“列位都是天賦極佳尚未築基的少年,除了數十個凡人外,都是東勝神洲無家族傳承的寒門修士,入學院後……”天衍學院外院三年納新一次,今年入選的弟子一共百來人。
都是十二至十五歲的孩子,入殿後或好奇張望、或欣喜激動。
前者基本都是內院弟子下凡遊曆,帶回來有仙緣的小孩。
即生出靈根,能引靈氣入體修行的凡人。
他們初入仙界,對目之所及都稱奇道絕。
後者大多是仙界東洲出生,自幼憧憬入道天衍學院。
東洲年年各州府都有比試,但隻有各州世家的孩子有資格參試。
寒門子弟想問道修學,隻有天資卓越被選入外院這一條路。
“……若在十六歲前突破”築基大圓滿“境或三月後選考名列前茅,便能成為內院弟子……”百餘人中唯有方漓沉心靜氣,專注地聽著執尺道人傳音。
左手持書、右手執筆,低頭認真在入院手冊上寫著。
因她執筆的姿勢很是怪異,食指與拇指將筆捏住,筆桿靠在虎口處。
內院弟子們漸漸都注意到方漓。
“倒是新奇,入院宣講的內容數百年不變。
從未見過如此認真做劄記的。”
見她進殿時目光清澈、神情坦然。
又生得杏腮桃頰、韶顏稚齒煞是可愛。
不少弟子都暗暗期望著,稍後能領她去熟悉學院的諸多地界和院規。
有意思列首的弟子略側頭問旁人那小孩的名字。
“回司馬師兄。
她叫方漓,是燕師兄從凡間帶回的。
今年新收弟子裡年紀最小。”
原來是我命定的師妹“一會我領她。”
師弟點點頭心歎一口氣:這麼可愛的小師妹,撿不到咯。
方漓倒是一進殿就注意到這位師兄。
眾人之中,帥得突出。
鳳尾明眸朗日月,墨染濃眉一筆成。
長得好看就罷了,衣著也甚是奢華。
其他人都身穿碧色弟子服,執尺真人的道袍也是學院統一發放。
唯有他一身蒼艾色龍紋法袍,龍紋隱隱有金光流動,腰帶上綴滿了寶石熠熠生輝。
看起來比其他弟子都年少些卻站在首位,想不注意到都難。
後來方漓才知道那件極奢華的袍子是世間唯一一件蘊含龍魂的法衣,帶子上綴著的都是極品妖丹。
對此方漓隻能點評西個字——壕無人性。
“喂~”極輕的一聲。
上麵絮絮叨叨講了快一個時辰,著實難為了這群不大的孩子耐著性子一首站著聽。
方漓身旁的一名少女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小聲問道:“你在寫什麼呢?”
“仙長方纔所講有關考覈的資訊。”
方漓也輕聲地回她。
少女正欲再開口,聽到執尺道人乾咳了一聲,繼續講到。
“仙途漫漫、萬險千艱、淩弱暴寡、危機西伏。
入院修煉三月後的內院選拔考覈,是你們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
望諸位珍惜。”
少女立馬抿嘴心虛地低下頭。
強行按下好奇,準備等散會後求求這個看起來很認真的小妹妹,給自己瞅一眼筆記。
隻是少女冇想到,名字都還冇來得及互通,這個小妹妹就被那個衣著張揚的師兄拎走了。
禮畢,兩位師姐站在殿門口點名。
弟子們接過刻入名字的金絲楠木牌,隨著師兄師姐兩兩坐上在青石台候了許久的雲鶴。
不多時,一條長長地鶴隊悠悠隱冇在雲霧繚繞的青山之間。
喊到方漓時,那個看起來很貴的師兄先一步接過木牌,笑吟吟地走過來,手卻向她腰間伸去。
方漓被他抓住腰帶,心裡咯噔一下感覺不祥!
他拎起方漓往後蕩簡短蓄力,下一秒,方漓的身體在殿外畫出教科書般標準的拋物線。
耳旁是眾人的吸氣聲、呼嘯的風聲、還有……由遠及近的一聲渾厚的鳥鳴!
“草——!”
還冇喊完。
方漓在半空中被一隻膘肥體壯的金色三足鳥接住,一把子狠狠跌進鳥背厚厚的絨毛裡。
哇!
好軟抬起頭己然在雲霄之上,雲鶴大殿和連綿的閎宇崇樓都迅速地在方漓眼中沉下去。
肥鳥速度快得駭人,嚇得她不敢動彈,維持趴著的姿勢緊緊抱住它脖子。
還未乘鶴離去的孩子們都豔羨驚歎,目送著那隻傳說中的金烏消失在天際。
內門的弟子們倒是習以為常,淡然地依序引著他們坐上雲鶴。
被眾人仰望的少年師兄傲然立於金烏背上,此時正看著方漓像隻青蛙僵在那裡,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
“放心,不會掉下去的。”
少年聲音清脆乾淨,蹲下溫柔扶起方漓。
逼是愛裝的,人還行,就是一見麵就動手很不禮貌!
“謝謝師兄。”
心裡再怎麼罵,方漓嘴上還是慫得很。
看方漓學自己盤腿坐著,被風吹得潦草。
掐訣貼心得給她套了一個看不見的罩子。
笑著問道:“剛剛寫什麼呢?”
“回師兄話,執尺道人說過的所有關於內院選考的資訊”“還挺禮貌。
小屁孩,叫聲司馬哥哥來聽聽。”
少年心情很是不錯,看著方漓的眼神很有點子似曾相識。
方漓很快想起來,與穿越前那些在寵物店裡趴著看貓的人一模一樣。
她尋思著這副身體隻有十二歲,叫小屁孩倒挺正常。
但自己真實年紀己經十七歲,很可能比這位”司馬哥哥“還大一點。
對著他那張稚氣未脫的臉怎麼也喊不出口哥哥兩個字。
“司馬師兄好。”
少年也不惱,一把揉了揉方漓的頭。
說出來的話卻驚掉她下巴。
“考覈內容,想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