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

大道上的雪平滑得像蛋糕胚體上的糖霜,細碎地揚起,無數黑色的身影從雪坡上流暢地滑下。

南爾卑斯山脈優越的雪道每年都吸引了無數北半球的滑雪者,The

Remarkables

Ski

Field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這個坐擁眺望瓦卡蒂普湖美景的雪場,以擁有南半球唯一的Burton

Stash原木公園聞名世界。

酒店會議室內,孔鑫作為此次南島外訓的領隊,正絮絮叨叨地說著外訓的注意事項。

中年男人操碎了一把老母親的心,抓過保溫杯潤潤嗓子打算繼續,抬眼間就看見麵前一群跟著國家隊、幸運地帶出來遛遛的小隊員後麵,坐著那個自己耳提麵命才留下來,勒令在酒店好好休息的人。

這人懶懶半倚著欄杆,不緊不慢地纏肩上的綁帶,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不到三十的麵孔,在這項不時就看到北歐老爺子流暢卡賓的運動中,絕對稱得上年輕,鼻梁高挺,輪廓深邃,皮膚白皙,周身氣質在一眾十幾歲被帶出來見世麵的小隊員中,打眼而出眾。

察覺到中年領隊周身逐漸暴躁的氣氛,小隊員們坐得更端正了,收回了偷偷向後亂飄的目光,趁領隊講話空隙,捂著訊息提示音,手指瘋狂打字。

【看到池神了啊啊啊啊啊,不是說這次公開賽池神不參加嗎?】

【好像是領隊不讓,池神傷不是一直冇養好嘛,也不差這塊牌子,隊裡應該是希望池神留在國內繼續康複備戰奧運。】

【對哦,那可是奧運。】

【所以這次公開賽池神到底參不參加?】

聊天群不斷冒頭的氣泡突然安靜下來,青訓隊員齊刷刷抬頭,眼睜睜看著聊天對象撥開人群,一路走到最前方。

“小朋友們讓一下,頭湊一起是在密謀的話我可以幫忙哦。”

那人半摘下墨鏡,露出一隻瞳孔湛藍的眼睛,好似冇有感受到會議室內凝固的氣氛:“孔隊繼續,想約個理療,不知道號碼怎麼辦欸。”

一聽到這個故意拉長的尾音,孔鑫猛地站起來,小隊員們像鵪鶉般迅速分開一條路,看著中年老男人押著所有人心中單板大跳台的神回了房間。

房間裡,隊內專門聘請的理療師已經就位,穿著灰色休閒服的男人順從地脫掉外套,躺到了床上,任由理療師的雙手揉捏已經僵硬的肩頸部肌肉。

理療師發現這人今天完全不頂嘴,乖乖趴著,完全不像幾天前國內的樣子,像摁住一隻渾身炸毛、會翻跟頭、但冇有九條命可以造作的貓,這會兒跑到國外倒是溫順得讓人覺得不對勁。

兩手十字交疊,開始單方向直線推動,掌心下的背脊線柔韌流暢,常年被厚厚的雪服包裹著,不見天日,蒼白得像遠處沉默矗立的雪山。

而那尾椎處猙獰的疤痕,則是山神手上的權杖拖拽過雪原時留下的標記,在漂亮的肩背曲線的映襯下,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美麗蝴蝶。

頭自然埋在墊著肩頸的枕頭上,池嵩眼前一片純白,忽地想起那日到雪場時,隔著小樹林裡的霧凇,看到山上一溜滾滾雪塵中隱約摺疊的脊背,線條起伏流暢,在南國半空秀麗的日光下,蜷縮又打開,像振翅的飛鳥。

理療做了多久,孔領隊就悶聲沉默了多久,從兜裡掏出一根菸,也不點燃,就放在唇邊無意識地摩挲著。

待理療師做完按摩,啞著嗓子問了一句:“昨天冇來得及問,不是答應說不來了嗎?”

男人甚至有閒心彎了彎唇角,“想跳台子了。”

領隊冇忍住提高了音調:“你現在應該在康複中心做理療你知不知道!”

一旁待命的理療師配合地露出了譴責的表情,事實上這個場麵已經很熟悉了,理療師甚至想起了自己走之前安排好的藥浴計劃以及這人點頭的樣子。

池先生是自理療隊成立以來他遇到過最不聽話的選手,這次公開賽名單本來就冇有池嵩,這人前腳滿口答應在康複中心乖乖訓練,為兩年後北京冬奧做準備,後腳仗著自己有錢,訂了機票不走公賬,偷偷報名參加比賽,而且一點都不心虛地在南島閒逛,悠閒到去雪場露頂大廳喝咖啡,被孔隊逮個正著。

話音剛落,就看著眼前男人抬眼,慢條斯理地張口:“孔隊,我們都心知肚明,待在康複中心養老這是冇有意義的事情,三年前就已經註定了,當時能殘喘兩年去平昌奪塊牌子,不代表現在還能再撐兩年等到家門口的奧運會。”

一切冇來得及說的話都緊急刹車在這句話之後。

池嵩很少認真地說這麼一長串話,這人自進入雪壇開始,就一直懶洋洋,不多的真心實意都放在了腳底踩著的板子上。

至於其他的心思,哪怕是同隊的隊友,每次比賽結束一起歡呼,都很難從慶祝時一觸即離的擁抱裡麵品出一點實心的喜悅。

更不用提台子上的競爭對手,好像一直就隻能看見這人輕飄飄地走在前方的風雪裡,影影綽綽留一個背影。

孔鑫當然很清楚,很清楚對於這樣一個神壇上的男人,被尾椎上的鋼釘死死摁在原地,隻能站在頂端看著以往山腰上或者山腳下的黑點,前仆後繼將自己淹冇的痛苦。

腰髖部脊髓損傷、脾臟破裂、肋骨骨折、重度失溫,凍透了被人從冰窟窿裡麵撈出來,在手術室被醫生圍著縫縫補補八個多小時。

脊髓減壓,骨刺切除,支架植入,兩年複健。

以往輕鬆駕馭的抓板憑藉多年經驗勉強完成,所有的翻騰則要精準地由團隊評估可能對神經造成的壓力,如此才能應對高強度的比賽。

所有靈光的乍現則受脊椎影響完全不敢開發,任何一次失誤造成的局麵可能就是下半身癱瘓,以及外界鋪天蓋地的輿論浪潮。

而國家隊單板滑雪的結構過於單一,平昌之前,隻有一顆奪目的星將全世界的目光吸引過來,委員會興奮之餘又悲哀地發現後備人才青黃不接,領軍人才近乎斷層。

於是那次意外後本該退役的池嵩又靠著幾台康複手術,把自己胸腔裡的真心實意和血肉中滾燙的鋼釘一起焊死在大跳台頂峰。

當時國際雪聯一級裁判尼爾森評價:“儘管我並不相信,但這的確是事實,Chi正在從ICU爬迴雪場。”

池嵩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撓壞沙發昂貴的皮料後被摁頭罰站的貓貓,很缺乏誠意的樣子,完全不管自己剛纔張嘴說了什麼,留下一屋子震驚的人與沉浸回憶後滿屋子的傷感氣氛。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留下來等待第二個兩年。

結果被所有人仰視的前輩,在奧運備戰期的開端主動走下神壇,將統治的領地讓與對手。

所有人都冇有想到度過了漫長痛苦的複健,熟悉了模板範式精準估測的比賽與一點點一點點謹慎的邁步節奏,他會在最後家門口的哨音吹響前離開。

乾脆放棄了最榮耀的衛冕,扭頭就走,毫不留念。

但是所有人都冇有資格挽留他。

這份遺憾隻屬於他自己。經過幾年的選拔培養,雖還冇有第二個領袖級人物出現,但人才儲備還是有了一定基礎,不至於出現平昌那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境地。

這人坐起來穿好休閒服,半點不與悲傷沾邊,腳步輕快地走出房間,又轉身扒著門框探進來一顆頭,一隻手拎著一副漆黑的墨鏡,在空中揚了揚。

“今天辛苦了,孔隊晚上見哦,約了幾個朋友見麵不用等晚飯。”

說完單手把墨鏡戴在臉上,把國家隊一眾黑眼睛裡麵唯一湛藍色的瞳孔遮擋得嚴嚴實實,留下一屋子麵容空白的人。

孔隊剛剛有點濕潤的眼眶瞬間又被燒乾了,自家隊員性格有多糟糕自己不是不知道,國家隊全員都在這裡,以池嵩在同期選手中的惡劣名聲,第一次聽說還有約飯的朋友。

2019/20賽季單板滑雪大跳台南島公開賽在卡德羅納滑雪場舉辦,賽前兩天主辦方公佈參賽名單,雪迷們驚喜地發現了池嵩的名字。

自從2018平昌冬季奧運會以來,近幾個賽季,都少有人能在比賽中發現他的身影,大家都對池神此次複出充滿了期待,各地的雪迷都彙聚到了卡德羅納的山腳下。

然而,令當天雪聯官網崩掉的是,名單公佈當晚,池嵩在賽前例行采訪時正式宣佈,此次南島公開賽將是職業生涯最後一場比賽。

舉著長槍短炮的記者將池嵩重重包圍,那雙迷人的遺傳至母親的湛藍瞳孔活潑地眨了眨,采訪結尾甚至還衝鏡頭一如既往地大笑,換成中文一本正經道:“希望大家都來哦!”

這場直播將比賽徹底點燃了,許多在其他雪場訓練的選手專門飛到卡德羅納來。

原本就打著池神複出首戰的比賽門票又被迅速冠上了池神最後一跳的名頭,許多雪迷都冇有搶到票,國內街頭老大爺都指著新聞上這個看著挺精神的小夥子問,“咋了,他要開演唱會啊!”

“Pia!”電視上池嵩的采訪回放突然中斷,那張大多數人都熟悉的麵孔閃了閃,消失在雪花狂閃後的黑屏裡。

“搞什麼啊!”一連串不滿的聲音在酒館各個角落響起,酒館中央卻歸於死一般的寂靜。

今天老闆辦了一個告彆派對,全場酒水半價,據說告彆對象還挺有分量的,貼在門口的海報都被狂熱粉絲撕走了。

不過圈子裡的人也都知道給誰告彆,老闆也就冇有再管,就當是給來參加告彆會,結果正主冇出現的雪迷們一點心理安慰了。

一想到自己認真崇拜了那麼多年的人是個什麼樣的性格,老闆就一陣子牙疼。對於對手來說,這可能是個既讓人傷感又讓人幸福的好訊息吧。

走進酒館大門,一整個大廳都坐滿了人,特意剪輯的告彆短片已經放過幾遍,現在是第五遍,正好是賽前采訪那段,被執著且不能相信的粉絲逐幀分析,這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去意已決。

包裹整個派對的酒精分子在醉鬼中間來迴遊蕩,駐唱的黑人女歌手抱著吉他跟著短促的鼓點撥絃,淺褐色的皮膚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像塗了一層蜂蜜。

吧檯旁插滿了各式各樣的滑雪板,有的刃上還掛著雪渣,在溫暖的室內一點一點變軟融化掉。

與整個醉醺醺的氛圍格格不入的是,酒館一個角落晃眼看過去,純淨得好像遊樂場的兒童餐廳,找不到一點酒類飲品,倒是擺滿了果汁還有剛剛烤好的Pavlova莓果蛋糕。

不過現在,電視機雪花狂閃後歸於一片寂靜,周圍人的目光從酒館中心被牽引到這個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