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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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滂沱,闕陵縣氤氳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寂靜中,密密麻麻的水滴砸在青石板上,又彈起形成片片珠簾。

一匹快馬自官道呼嘯而過,踏破窪處的積水,直奔縣衙而去。

“青州急報——!!!”

不時,便有人敲響了衛婠的房門。

“縣丞大人,青州來人了~”

衛婠自夢中驚醒,隻覺潮濕異常,她睡眼惺忪拉開帳子,對門外人道:“進來說。”

佐吏方睿推門而入,神色嚴肅且微妙。

他走近床榻,低聲回稟:“青州急報,天子前夜駕崩,刺史大人恐有亂民趁機生事,派了司馬前來巡查。”

窗外忽閃飛光,一聲驚雷隨之在耳畔炸開。

衛婠猝不及防打了個哆嗦,微定定神後,納悶道:“天子一病數月,駕崩是遲早的事,但這亂民一說是何意,闕陵何來的亂民?”

方睿神色難堪,隱晦說道:“似乎是,青州那邊截到了什麼密函,報信兒的差役也冇說個明白。”

怪事,真是怪事……

據衛婠所悉,闕陵縣百姓皆事農桑,安居自足,夜不閉戶,近日也無外縣流民,怎會有亂民一說?

衛婠又問:“那司馬現在何處?”

“還在路上,據說還得有一兩個時辰纔到。”

“這麼快?現什麼時辰了?”

“剛過醜時一刻。”

衛婠徹底清醒了,吩咐人來掌燈梳洗。

衛婠望著濕漉漉的夜,心裡不安穩,邊套官服邊囑托方睿:“差人叫李縣尉來,叫他手下收拾利落了待命。再吩咐下去多收拾臥房,備些乾爽衣物,膳房也做些熱湯熱飯。”

方睿一一應聲後退去。

寅時不到,望風的差役來報,說官道上遠遠來了一隊人馬。

衛婠心想竟這麼快,於是忙不迭攜幾個衙差至縣衙門前等候。

雨勢浩大,碎雨亂濺,眾人衣角很快皆水洇洇的。

片刻後,便見有十幾帶笠披蓑的鐵騎從長街深處浩蕩而來,皆身著統一黑色狹袖戎服。

衛婠忙拿了傘,親自下去迎接。

隨著幾嗓子勒馬聲,鐵騎們從雙腿沾染黃泥的馬上跳下,徑直朝縣衙走來。

為首的男子約不惑之年,身著青莽紅底的武職公服,腰間繫一塊暗金虎牌。

相必這位便是青州來的司馬。

隔著鬥笠,衛婠瞧不清他的臉,但覺神色嚴肅,殺戮氣甚重,不禁感歎到底是行伍裡出身的。

司馬身後一隨從取出巡查諭令,又從司馬處拿了虎符,一道出示給衛婠:

“青州左司馬,奉刺史大人令,前來巡查。”

衛婠雙手接了,忙欲在雨水中跪拜行禮:“闕陵縣丞衛韞,拜見左司馬大人。”

司馬冷一抬手,示意衛婠不必拘禮,道:“夜行遇雨,我等幾個隻好輕裝簡從、快馬趕來,後麵還有車馬隨從,恐路不好走,勞煩派人接應。”

衛婠應了:“這是自然,”隨之又轉向身後縣尉李鋒,“快,派兩個機靈的,趕去接應。”

李鋒領命去辦,衛婠與司馬一行人朝衙內走去。

“大人們冒夜雨趕路,實在辛苦,下官已命人備好廂房,換洗衣物,以及熱水熱飯,請諸位更衣歇下。隻是闕陵小縣不比青州城,還望諸位不要嫌棄。”衛婠說著請司馬一行人往後院走。

司馬並無應答,反問道:“你是縣丞?那縣令何在?”

衛婠恭謹回答:“縣令月前告老辭歸,新縣令還未指派上任,因此下官便暫代縣令職務。”

“你叫——衛韞?”司馬語帶疑惑。

“正是下官名姓。”

司馬聽罷突然停下,吩咐隨從:“今夜先稍作休整,都跟著去安置吧。”

說罷,他又轉向衛婠:“我有話要同縣丞說。”

何事如此緊要,竟等不及更衣再說?

衛婠心生疑惑,給方睿使了個眼神,讓他跟去盯著彆出差錯,隨之嘴上又應著,親自帶司馬,以及他貼身的兩名隨從到書房。

司馬前腳進書房,衛婠後腳吩咐丫鬟上熱茶和乾淨帕子。

“司馬大人,夜涼恐生病,擦擦雨水,喝口熱茶罷。”衛婠親自奉上茶碗和帕子。

司馬接過,喝了口茶,又吩咐下人道:“都出去。”

衛婠不由得心中一緊,待屋內隻剩兩人後,便問:“司馬大人,可是有要事吩咐?”

司馬不答,坐至上位,開口儼然一副吃人的語氣:“衛縣丞好大的膽子,竟敢勾結亂民謀害縣令!該當何罪!”

衛婠不明所以,隻好撲通一聲跪地,戰戰兢兢道:“這——這——大人這是哪裡的話?闕陵縣安定無虞,並無亂民,下官又怎麼會勾結亂民?鄒縣令不日前還寫信與我敘舊,怎麼會是被下官謀害了?”

司馬怒拍桌子,道:“我接到密報,說你與亂民之首——妖道易占卦合謀,妖言惑眾,將縣令鄒平打成邪物,於上月初八將其在城西鬆林活埋!來龍去脈,何時何地,清清楚楚!你還有什麼話狡辯!難道非要我將屍首挖出來,你才坦白交代?”

衛婠徹底懵神,司馬所說之事,她並未做過,但密函所言甚細,縱使是歹人故意陷害,也著實大膽了,因為驗證真偽太過容易,隻需去城西鬆林挖一挖,便知密函是假。

除非……

除非幕後之人早將屍首埋了進去!

衛婠腦子轟地一聲,斷了根弦。

在確保鬆林並無屍首之前,她必不能放任司馬去挖,因而刻意做出一副謹小慎微的窩囊相,將話轉到勾結亂民上:

“下官冤枉啊!下官一向尊孔孟之道,敬鬼神而遠之,從未結識過什麼道士方士。大人不信可去挨家挨戶查問,闕陵縣從未有過叫什麼易占卦的妖道,更彆提受妖道蠱惑的亂民~”

司馬聽罷道:“本官自然會細細查問,隻是你眼下涉案,不宜再坐堂當差。本官也是有疑慮,才未在人前問責與你,隻要你自行交出縣令之印,本官許你在待審期間不必下大獄受刑。”

衛婠縱使不願意也無話可說:“如此這般,下官謝過大人體恤,請容我到庫房去取縣令之印。”

“速去。”

起身前,衛婠又小心試探:“還有一事,說起來,下官的舅父也在青州府做官,名叫夏規瑜,官拜右司馬,想來與大人有深切的同僚之誼。不知此次來巡查前,舅父可曾向大人提及下官?”

左司馬眉頭一皺,頓生怒意:“即便你是夏右司馬的外甥,犯錯也當依律法辦!本官絕不會因此就徇私枉法!去取縣令之印來!”

衛婠連連稱是,爬起來迅速離開了書房。

待到廊下,衛婠一打眼便看到了方睿,她納悶:“司馬的隨從都安置好了?這麼快?”

“他們謹慎拘束得很,不用飯也不用人伺候,連臥房都是他們自己分配的,我無事便回來了。”

衛婠思索著略點點頭:“那正好,我有事找你。你拿鑰匙去我房內,從床下的櫃子中取兩個最大的金錠子來,然後順便叫李縣尉到東院庫房見我。”

方睿聽罷麵露猶豫:“司馬剛來,還不知何種脾性,大人你可彆唐突了……”

衛婠冇好氣解了鑰匙丟他,道:“方睿,我瞧你小子話越來越多,你當我樂得把自家銀錢往外送?那司馬說好聽點是奉命巡查,說難聽點就是奉命找茬。無官不貪,隻是有人貪銀錢,有人貪旁的。那司馬要是個貪銀子的,必不會鐵了心為難我,貪旁的恐怕就棘手了。你隻管去取錢,我試他一試,自有分寸。”

方睿見衛婠有思量,於是拿了鑰匙去辦。

不多時,方睿便拿著金錠子,協同李鋒來到了庫房,衛婠彼時正拿出縣令之印。

“大人,你這是?”方睿見狀越發疑惑。

衛婠思忖一番,深歎口氣,對兩人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我們大概遭上事兒了。”

方睿和李鋒麵麵相覷,不免緊張起來。

衛婠嚴肅盯著兩人,繼續:“現在,你們能指望的隻有我,我能信賴的也隻有你們兩人,咱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唇亡齒寒,這個道理不需我多說。眼下,我需要你們替我去辦三件事,不帶任何疑慮,也不問緣由,可以麼?”

李鋒抱拳慷慨道:“縣丞,你知道我李鋒什麼人,儘管吩咐就是。”

方睿也道:“縣丞大人,你我有自小一起長大的情誼,知根知底,我必然是向著你,有話但說無妨。”

衛婠見兩人口中皆有保障,便直言:“那好,我便說了。”

“第一件事,派人悄摸摸去鳳岡縣,暗中探查鄒縣令是否安好,記住,無論情況如何,都不能暴露自身。”

方睿和李鋒皆眉頭一緊,臉上驟生疑惑,但因著先前答應衛婠的話,冇多問隻是頷首應下。

“第二件事,立即派幾個可靠的人,去城西鬆林挖一挖,看是否埋了一具屍首,若有的話,挖出來藏到西院石窖,並且趁下雨抹掉地麵痕跡,此事必須今夜完成。”

方睿和李鋒的臉,從疑惑轉為十足的震悚。

“第三件事,也是最冒險的一件事,我需要你們——”

衛婠說著走近兩人,小聲秘密吩咐。

再回書房時,衛婠手中多了兩個木匣。

衛婠先將第一個匣子打開,擺到司馬麵前,道:“司馬大人,匣內便是縣令之印,請過目~”

司馬掃了一眼,點頭收下。

接著,衛婠諂媚一笑,將第二隻匣子推至司馬眼前,跪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大人笑納。”

司馬不明就裡,伸手打開,隻見裡麵躺著兩塊金燦燦的大元寶,因而瞬間生怒:“你竟敢賄賂於我!好大的膽子!”

衛婠誠惶誠恐,立即慫了臉:“司馬大人,下官隻是一介小吏,處理政務謹慎本分,從不敢有任何偏私,然而今日卻不知為何結了仇家,遭至誣陷,還望大人明查秋毫,還我一個清白。您放心,這兩枚元寶是下官私產,權當孝敬您的一點心意,若有需要下官得知的,還請司馬大人垂憐明示。”

司馬聽了並未心軟,反而怒將桌上茶盞掃在衛婠身上,指著衛婠鼻子道:“私產?怕不是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對你這種狗貪官,就不該顧什麼情麵,合該將你打入大牢!使你受千百種刑罰!來人!”司馬說著喊門外的兩名隨從。

然而話落之後,卻並無人應聲進來。

“來人!!”司馬又喊一聲,仍舊無人應答。

趁著司馬疑惑之際,衛婠不動聲色後撤,然後猛地大喝道:“來人!給我拿下!”

隨即,十幾壯漢破門而入,直衝向上座的司馬。

司馬來不及反應,頃刻被扭了胳膊,摁倒在地。

反應過來後,他剛要開口叫罵,便被一旁的方睿拿粗布堵死了嘴,叫罵聲瞬間化成嗚咽,憋紅了司馬的臉,因而他梗著脖子抬頭去瞪衛婠。

此時,隻見一道驚雷閃過,映出衛婠眼中精光。

她走上前,一腳踩在男人不斷扭動掙紮的臉上,手指輕輕一撣被茶碎弄臟的衣襟,居高臨下道:

“我是狗貪官?那你假扮朝廷命官,有幾條狗命來抵?”

窗外雨勢更大,天地間隻聞嘩嘩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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