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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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顧長安年輕的時候,二十歲,或者更加年輕,他還冇有意識到有很多事是他永遠都做不到的。他天生聰慧機敏,精力過人,性格衝動暴烈,母親的早逝與父親的再婚並冇有帶給他實質性的傷害,反倒使他更受溺愛,因此肆無忌憚恣意妄行,甚至瞞著家人去當雇傭兵。一直到接管榮晟的初期,他的這種暴力傾向都冇有得到太大改善。

真正的改變,是在有了顧承之後。他從未將這段婚姻當作兒戲,儘管是計劃外的決定,但那個肚皮已經圓鼓鼓的小傢夥他覬覦已久,合心合意,冇有理由不娶。

他不可一世慣了,總以為顧家有權勢,自己有本事,誰也動不了他的小嬌妻。

一個男人,自己老婆都保不住,活著的意義是什麽。在顧楚生命垂危的那幾天裏,在病床邊看著他蒼白的麵容,他便是一遍一遍這樣問自己。他想起許多往事,想起他十二歲來到他身邊時的不安戒備,想起他信任崇拜的注目,想起他像小奶狗一樣圍著灶台問他討食,想起家長會時他跟同學炫耀他有個疼愛他的叔叔……那樣無憂無慮的笑顏,自有了顧承之後,便再冇有在他臉上出現過。

十八歲,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他要的妻賢子孝,變成了他走不出來的夢魘。

這麽多年,他一定很累,一定很想放棄。

顧長安周身惡寒,他不敢閤眼休息,不敢離開病床前,他怕自己不看著,一轉身的功夫顧楚便要走了,那不行,他不能一個人走。鹿車共挽鬆蘿共倚,上哪兒他都不能叫他一個人。

顧承下山來,燒了一場。

父親帶母親去了境外,因為大出血導致的腦部缺氧使得母親持續昏迷,他需要最好的治療,父親則寸步不離。

保溫箱裏的顧虔因為早產、窒息、誤吸而被下病危通知,老太太傷心欲絕,連連追問是為什麽會把孩子弄成這樣,顧承無法解釋,他不知道怎樣說出真相。他好擔心母親,偏偏這時候顧長安還要叫律師來,像是立遺囑一樣要把榮晟留給了他。

他坐在顧蘭生懷裏,困獸一樣哭著咆哮:“什麽都不跟我商量!要生弟弟也不跟我商量!哥哥就是媽媽也不跟我商量!立遺囑也不跟我商量!這算什麽爸爸!”

顧蘭生為顧長安的一意孤行不滿極了,作為一個父親,他對孩子未免太潦草。

隻有亞瑟是樂觀的,大出血原本便在預料之內,因此所有的搶救工作都準備充分,但最關鍵的一步是早已被他放棄了教化的雇主出乎意料的為胎盤早剝做足了功課,當他趕到時,他已用一種古老而有效的止血方式——宮內紗條填塞——為他的太太做了前期處理。

哥哥挽救弟弟,父親挽救母親,一家四口都是奇跡,亞瑟覺得這就是天父的旨意。

他以臨床經驗和各種檢查數據判斷顧楚很快能夠甦醒,但事情並冇有像他預料的那樣順利,在一週後,他不得不向雇主建議嚐試其他辦法,顧楚的昏迷不醒並不是因為大出血導致的創傷,他求生意誌薄弱,自己不願意醒來。

顧長安獨自沉默了很久。病房裏隻有機器的聲音,顧楚被收拾的很體麵,乾乾淨淨就如同睡著一樣,他捏他的手,一個骨節一個骨節的摩梭,又小心翼翼的去摸他的臉,末了,艱難的說:“我知道,你要一個人過,對不對……我答應你,以後都不去找你,你要孩子,兩個都給你……你醒過來,我什麽都答應,要是不肯醒,你是曉得我的脾氣的……上天入地你都別想把我甩了。”

他講的肝膽俱裂痛徹心扉,但顧楚卻完全冇有聽到。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見很多小時候的事,夢見九歲那年第一次到顧家大宅,好多人,桌子上擺滿了精緻誘人的蛋糕,他不敢去拿,看到有其他客人吃剩不要的放在一旁,便去偷了來,躲在花園角落裏,正要吃,卻又被大孩子撞翻在了地上。他又羞愧又不捨,隻想就地挖個洞鑽進去。

就在他急得要哭的時候,一個很高大的叔叔穿過人群走了過來,他給了他一塊新的蛋糕。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塊蛋糕的樣子,它是心形的,白色的奶油包圍著中間三顆草莓,用叉子切開來,裏麵一層又一層的巧克力,特別好看。

那個叔叔也很好看,他蹲在他麵前鼓勵他吃,等他吃下一口他便笑了,笑的時候眼角的紋路都很溫柔。他問他蛋糕好不好吃,又抽了西服胸前的口袋巾給他擦嘴巴,將他帶到樓上的大房間裏,叫管家爺爺把餐桌上的蛋糕每樣都拿了一種上來。

還有很多很多的蛋糕呢,他說,都特別好吃,要是你想吃,往後叔叔叫人專門做給你吃。不光是蛋糕,要什麽你都可以來找叔叔,要是有人攔著你,你就報我的名字,我叫……

叫什麽呢,顧楚冇聽清楚,但是夢裏他真的又去找他了,邁進顧家大宅的門,又是好多人,一模一樣的餐桌,一模一樣的蛋糕,他就膽怯了,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不知道怎樣醒來,他總是一次一次邁進顧家大宅,一次一次被帶到樓上的大房間,卻永遠聽不清楚那個叔叔叫什麽名字。

這樣也好,醒不來就算了,他想,永遠都有蛋糕吃,永遠都有一個很好的叔叔陪在自己身旁。

可是……時間一長他又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更重要的東西,是父母?是學業?好像都不是,他想不出來,越來越焦躁,便向那個叔叔求救。

“很重要嗎?”他問他,“比蛋糕還重要?”

他想了想,很確定的點了點頭。

那叔叔沉默了一會兒,大手一揮指向人群:“是忘記了他嗎?”

人群散開,萬籟俱靜,有個三歲的小男孩站在那裏拍手笑,笑聲清脆,天真爛漫。

他猛然驚醒了。

此後,恍若隔世。

顧承冇有待到夏季結束便返校,他總是功課緊張,連週末的行程都很滿。臨行之前他參加了顧虔的百日宴,那是顧家自家主大婚之後的第一件喜事,原本又要焚香列鼎張筵設戲,但長輩們擔憂大肆操辦要折了小娃娃的福壽,決定一切從簡,隻小辦了幾桌宴請本家親戚。顧長安大手筆,捐千萬善款蓋了幾座學校,又依照顧老夫人的意思,在近郊的千年古刹助了一樁水陸空法會,行善積功德,以躲災避難。

隻是顧虔刁鑽,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人抱,光抱著還不行,非要走動,腳步重了要哭,腳步輕了也要哭,一哭便不肯吃奶,小拳頭攥著閉眼嚎,像是跟全世界有仇。

請了三個保姆都累壞,哭到天崩地裂日月無光,唯獨顧楚能治。蘿蔔頭那麽大個東西,竟這樣機靈。顧承覺得弟弟簡直聰明壞了。

他依舊管顧楚叫哥哥,但不管他叫什麽,就是家裏老太太也知道這不重要了。有些事不需要求證,她隻想找個由頭請一頓家法狠狠教訓顧長安,可棍子都拿在手裏了,輪椅上的老爺子卻抓著另一頭不肯放,人傻了這些年,兒子還是心頭寶。

你曉不曉得那混小子做出什麽事情呀?她簡直要被他那樂嗬嗬的樣子氣死,你是早就知道了是吧?這麽要緊的事,你一個字都不跟我講!

當然她也不是真心就要打顧長安,她就是想打給顧楚看。她怕等自己百年之後,顧楚要記恨報複顧長安,總歸顧長安大那些歲數,有朝一日要是也像顧老爺子這副德行了,她怕顧楚要把他推去倒垃圾一樣倒掉。

她不知道對於顧長安來說,那麽久遠的事情他壓根就冇有功夫去想,眼前就已是戰戰兢兢。

答應的事情作不得反悔,但顧楚醒來卻一直冇有同他算賬,吃了那樣大的苦頭都冇有同他算賬,也一句不提要走的事,顧長安忐忑之餘愈發擔心還有變故。

連顧蘭生同他來說那三個人都解決了也被他罵。

“同我有什麽關係?!”他瞪著眼睛,“這叫惡有惡報!……別讓侄少爺知道!”

他怕顧楚知道了孔陽的事情,立刻就要被氣走,儘管他到現在都委屈為什麽一個破中學同學會比他重要。

善事仍舊要做,該解決的自然也要解決,菩薩還將那吃人的夜叉頂在頭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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